他仍旧如同一名刚成年不久的人类少年,拥有着青春而稚嫩的脸庞。
只是眼里如今却藏了好多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有时陆寻乍一眼看过去,都无法立即明白他的心中所想。
此刻唯有那双止不住发出轻微颤抖的肩膀,还在偷偷向自己传递出不安的信号。
即使到了初夏,港口的海风仍旧刮得很大。陆寻脱下自己的夹克衫外套,披在了身旁人的身上。
尤瑟抬头看了一眼他,左手攥紧衣襟,在呼啸的海风当中,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你。”
陆寻没有搭话,只是低头与他对视起来。
回想起今夜的这一切经历,实在是充满了荒唐。
不对,其实应该说自从遇见尤瑟那刻起,他的整个人生便已经朝着不可控制的荒唐而去了。
德洛丽丝与理查都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会为这个异国的小镇做出这么多的事情?
对于他们,陆寻的回答都是:为了在这个乱世当中存活下去,我也需要自保。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可信,所以并没有人发现,原来“自保”的背后,还存有着对于某一特定对象的恻隐之心。
自从听见尤瑟回答为什么想要成为人类这个问题开始,陆寻便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想让小人鱼如愿以偿。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在这样一个普通而又不平静的夜晚,阴差阳错为这个愿望画上了具体的终止符。
仿若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的注定。
陆寻终于开口,从方才见面时他就很想知道:“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为何,尤瑟忽然偏头躲开了两人之间的对视,说:“我半夜睡不着,去起居室的阳台上吹风,正巧望见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进了澳格港。想想觉得不太对劲,就直接到这里来了。”
诊所离澳格港很近,尤瑟应该很清楚地看见了那人的作案行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诊所。尤瑟掏出钥匙开门,清脆的风铃声在静谧的街道中显得有些突兀。
望着漆黑一片的室内,陆寻接上方才的话题继续问到:“你的叔叔呢?没有其他人在家吗?”
“没有。”尤瑟一边在药柜中翻找着什么,一边说,“他们两人最近都在前线帮忙,已经接连好几天没有回过家了。”
话题谈到到这里,陆寻心中竟然隐约升起了一阵后怕,他不敢想象,要是自己的直觉失灵,或是最后并没有决定出门,今夜又会发生什么。
“陆寻。”尤瑟清澈的嗓音适时打断了他沉沦的思绪。
陆寻抬头看去,尤瑟正轻轻地靠在清创室的门边,声音也是轻轻的:“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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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澳格半岛电力紧张,尤瑟只点了一支蜡烛用以照明,整个室内仍旧被笼罩在昏暗里。
陆寻手上的伤口看着可怖,好在仅仅只是伤到了皮肉,时间过去许久,已经不再出血了。
不过保险起见,尤瑟还是替陆寻打了一针破伤风。
他的注射手法比许多年前增进了不少,至少不会再直直地将针筒怼入到手臂当中。
药剂被尽数推进肌肉后,陆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向后靠坐在清创室的椅背上,感受着全身充斥着一种过度运动后的疲惫感。
他想了想,道:“尤瑟,和我一起回去吧。”
方才包扎伤口的时候没有完全处理好,尤瑟此时正半蹲在地上帮他调整绷带,听到这句话后,眼神略带疑惑地抬起了头:“嗯?去哪里?”
陆寻怔愣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竟然恍惚从尤瑟的这般神情当中,联想到了一只简笔画的小鲨鱼。
虽然他已经不记清,自己究竟是在何时见过的这只小鲨鱼了。
陆寻收回游离的思绪,继续说到:“我家。和我一起回家吧尤瑟,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住在澳格港附近不太安全。”
事实上,在战线拉开序幕之时,这片街区的许多人便已经搬离到了市区中心。反而是尤瑟,不知为何还一直住在这里。
俯视的角度,让陆寻十分方便去观察尤瑟的表情,他的脸上似乎还有些犹豫。
明明已经过去七年的时间了,陆寻想,难道他还在记挂着那时发生的事情吗?
海风透过未关严实的窗缝吹了一点进入室内,将投射在墙壁上的烛影摇晃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影响到燃烧着的光焰。
尤瑟也像被这阵海风吹动了一般,终于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了身,说到:“好,我跟你走。”
第33章 天光
陆寻家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好歹也是栋双层的小洋房,装修时不止设置了一间卧室。
他在客房中稍稍巡视了一圈,确认生活物品都差不多是齐全的,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尤瑟还像方才一样待在客厅中,此时正站在一座壁炉前,神色平静地打量着其上挂着的装饰画。
这幅画还是许多年以前尤瑟离开温莎公馆时遗落下来的,后来陆寻便把它收藏起来带回了家里。
毕竟是出自于自己之手的画作,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没有什么好意外的,陆寻想。
因此他并没有开口对尤瑟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倚靠在了客房的门框上,看着尤瑟没有任何预兆地向那幅画伸出了手。
此时的屋内也仅仅点燃着一座烛台,光线很暗,又相隔着并不近的距离,其实大多事物都只能看出一个不太明显的轮廓。
但陆寻仍旧能够直接猜测出尤瑟指尖的落点。
是那道鱼尾上的光影。
他听见尤瑟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中响起,伴随着一阵呼啸而过的海风,好似夹杂了半声叹息:“你把这个地方改过来了。”
“对。”尤瑟的语气很断然,他没有什么好反驳的。
事实上他会说出这句话,本就不奇怪。尤瑟拥有很高超的艺术天赋,从他这几年来所绘制出的那些珠宝设计稿中便能窥见。
甚至可以说,许多年以前,他将这副粗糙画作视若珍宝的模样,才是反常。
因此关于这件事的话题,便很快终结在了这里。
“现在好晚了。”说着,尤瑟便从壁炉旁离开,来到了客房门口。
陆寻想起身给他让路,然而门框太小,两人的衣袖还是蹭到了一处。
尤瑟的表情仍旧没有过多的波澜,语气好似也更加客套了起来:“那我今晚就先打扰了。”
陆寻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今夜那个略带冷意的拥抱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自那之后,他们便在一步一步中,变回了七年未见面的故人之间应该有的状态。
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尤瑟也不催促,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到:“陆寻,晚安。”
陆寻反应过来,在客房门即将在面前关上之前,终于回应了一句:“晚安。”
历经整夜的兵荒马乱,又大出血了一番,明明整个人都已经到达了身心俱疲的临界值,但陆寻还是习惯性地失眠了。
当迷蒙的天光穿破云层的障碍照向大地时,他才迟迟地感受到了一阵汹涌澎湃的困意。
但在真正睡去之前,那道在心头盘旋许久的感慨还是缓缓腾升了上来。
七年的时间确实能让一个人改变许多啊,陆寻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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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新生的季节,也是充满希望的季节。万物在此之际复苏,澳格镇也终于迎来了接连不断的喜讯。
前线的消息更新得很快,每日印发一份的小镇晨报,已然赶不上敌军节节退败的速度。
陆寻直接打开了无线电,用以收取战事的最新资讯。
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
也许是年岁渐长,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陆寻近来总会觉得身体很疲惫。日子闲下来后,倒是一个不错的修养时机。
他偶尔也会考虑起自己今后的生活,周边赏识自己的人很多,他朝前看去,那里有不止一条的未来。
陆寻偶尔也会觉得,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何尝不能算是一场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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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所处的那个世界,是否是按照原本的时间规律在向前流动的,而那个世界的自己又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存在着。
总而言之,七年的时间过去了,对于回去这件事情,陆寻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即使在他心中,从未有一刻放下过自己的姐姐和小侄女。但他也很清醒,知道在这种超自然的事件面前,人类是无能为力的。
每每被这股找不到宣泄口的寂寥情绪淹没时,陆寻总会下意识看向坐在窗边的那人。
自那日带他回家后,尤瑟便安心地在此处借住了下来。
他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面那时一般,只是如今角色调换了位置,相处时的模式也与曾经大不相同了。
“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尤瑟忽然从厨房里探出脑袋问到,打断了陆寻的思绪。
不过虽然这是这几天他们相处时使用频率最高的话语,但其实在一般情况下都是由陆寻问出来的。
像尤瑟现在这样的心血来潮,只在今天出现过一次,陆寻心中忍不住有些怀疑。
但他还是说到:“看你想做什么吧。”
陆寻的担心的确不无道理。
当那一锅看不出形状的东西被端上了餐桌时,他不禁在心中暗道了一句果不其然。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所以你今天本来想做的东西是什么呢?”陆寻扶住额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委婉一些。
尤瑟也有些不太好意思,打量了片刻那锅糊成一团的食物后,他终于有些不太确定地说到:“呃……大概也许,是番茄炖土豆?”
“大概也许?”陆寻反问到。
“好吧,其实我忘记了,所以从家里还有的食材中推理了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尤瑟声音中仿佛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到的委屈,“方才做饭的时候我突然又有灵感了,所以回去画了一会儿草图,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也许是尤瑟那双天生便带着无辜的下垂眼作祟,陆寻在面对他时,向来都很没有办法。
他只得拐回厨房,又重新做了两碗素面出来。
战时物资紧缺,如今他们的确也只能吃上这样的食物了。
一顿午餐吃完后,尤瑟又坐回到了他的窗边。那处摆放着一张简易桌台,采光比二楼的书房还要好些。
因此这段时间尤瑟入住之后,陆寻便直接将这块地方让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