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仰真迟疑了两分钟,随后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只扔下一句不用了谢谢便转身离开。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冷硬的寒风像尖刀一寸寸刮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肉,他低着头向南走,上了路边一辆正在趴活儿的黑车。
如果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后面跟着的尾巴。
但季仰真偏偏留心了。
回到宾馆,他用手机扫了前台的收款码,又续了一周的房钱。
老板看他的眼神和今夜里刚见的时候不太一样,季仰真已草木皆兵,恍惚听到对方说明天会有修什么的师傅来给他房间里修东西,他也像没听见似的,闷头上了楼。
房间墙上挂着一台空调但已经坏了许久,季仰真找了两块毛巾夹塞在窗框的缝隙里,这个方法十分奏效,冷风呼啸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冻僵硬的手搓了又挫,指尖稍微有了点知觉,季仰真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行礼箱。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本来也没带出来什么东西。
他急匆匆地将洗漱用品一股脑塞进去,合上箱子后扫了一眼这间房间,视线漫过墙体淹向窗外。
季仰真走到窗边,哗啦一声将窗帘拉上。
车里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保镖正巧瞧见了这一场景,估摸着是少爷到了点要午睡,也便摸出烟盒四下散了烟,车里烟雾缭绕起来,椅背也逐个放低。
这波人里有两个原先在别墅外看了季仰真两个多月,十分熟悉他的生活规律,想着他这午觉怎么也得睡上一两个小时,便只安排了个别人轮流盯着宾馆的大门。
后座三白眼在拥挤的空间里蜷得腰酸背痛,咬着烟头止不住咕哝道:“季少爷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大别墅不住,大半夜跑出来住这种地方?”
旁边人刚提着一扎盒饭上来,闻言笑道:“你小子才来几天知道个屁!把你关两个月,就算是黄金打的屋子你也待不住。”
聊起这事儿,车里的气氛也没有早上刚接到令那阵紧张,提心吊胆了许久的Alpha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季少爷那脾气你们是没见着。”副驾驶上的刀疤脸回忆起他刚调到别墅的第一个晚上,里头摔摔打打的声音没个消停,最后只看见任总捂着脑袋出来,手指缝里还在往外渗血,“小任总在他面前也讨不到好。”
“照我看也没多大的事,最多就是兄弟俩吵架拌嘴了,别看小任总跟我们……说一千道一万也还是年轻。”
三白眼不比他们熟门熟路的,又好奇地问道:“楼上那位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了,要这么关着。”
一旁有人附和道:“是啊,这要是做老子的管教不听话的儿子,关个几天也还说得过去。”
当哥哥的有必要做到这份上?
不是说不是亲兄弟吗?
刀疤脸是老爷子拨给任檀舟的人,从任檀舟进集团之后就一直跟着他,时日虽然不短,但对这兄弟俩的事情还是一知半解。
俩人关系好一阵坏一阵的,主要还是取决于季少爷有没有犯浑。
“估计是沾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他掂量着说道:“也这么大的人了,酒色财气哪有不碰的?”
这话一出,众人了然地对视了一眼。
“季少爷早点被带回去也好,也省的在这里遭罪,里面连个空调都用不上。”
“最多三天。”驾驶座上的板寸头全程未发一语,却在此刻煞有介事地竖起手指头,“钱花完了自己就想着要回家了,季少爷比那些Omega还要娇贵得多。”
车里这群劣等Alpha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
季仰真这边风平浪静,任檀舟却要在公司迎来送往一波又一波等候多时的副总,他没来公司的这几天积攒的工作亟待处理,应酬也不便再推脱,当晚忙到深夜才得以脱身。
周桉未见自家老板工作的时候展露疲态,还以为他身体已然无恙,酒局上谈笑风生推杯换盏,面上从容淡定更瞧不出丁点端倪。
可从酒店出来,还没等到司机把车开到门口,任檀舟被裹着雪花的冷风一吹,浑身的不适就像是被钩子一点点勾了出来,他神经紧绷,单手撑着冰凉的玻璃门就吐了出来。
周桉站在台阶下举着手机联系司机师傅让他快点把车开过来,一回头看见老板吐得死去活来,左右两边的门童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却因为Alpha抬手而生生止步。
都乱套了。
周桉自己都喝得走路打飘,颤颤巍巍地上了台阶却被门口的地毯绊倒,膝盖一软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上。
任檀舟吐完了还拧着眉扫了他一眼,几分嫌弃几分不虞,最后还是伸手把丢人现眼的秘书给捞了起来。
两个人跌份跌到没边儿了,任檀舟纵然头昏脑涨,还没忘塞几张钞票给立在一旁的门童去找个保洁来把门口打扫了。
好在这个时候,开车的老张一个甩尾从右侧方插到了正门口,气得后面那辆迈巴赫急躁地鸣笛,但只怪异地响了一声就戛然而止。
迈巴赫车主看清了前面的车牌,悄无声息地自认倒霉了。
上车之后,周桉上道地升起挡板。
任檀舟摸索着给自己打了一阵抑制剂,细长的针头戳进手臂里不知疼痛般胡乱拱了几下,大剂量的药水快速推进去后,他毫不在意地拔出针头丢进了车内的垃圾桶里。
等一切做完,他降下挡板接过周桉递来的矿泉水,开始听电话那头逐字汇报他那不省心的好弟弟这一整天都干了什么没头没脑的事。
譬如早上去吃早茶没钱付账所以用跳楼大甩卖的价格卖了一只四十万的限定表。
那款表确实算不上多么贵重,可难得的是表盘里做了改动,指针上添刻了情人节限定的徽记。
又譬如他吃完早饭还差点跟人打起来,叫泼皮无赖缠得脱不开身,连手机屏幕都被人踩烂了。
但是又找了个电脑城修好了。
再譬如应该是天太冷不想出门,所以中午和晚上都叫了外卖到宾馆里。
几十块的饭菜,不用地沟油都算是老板有良心了,就季仰真那娇弱的肠胃,就算是勉强吃下去了也要上吐下泻。
他这是在省什么。
刚到手的三万块也不知道够不够进一趟医院。
任檀舟听得直皱眉。
或许挣脱约束会让季仰真感觉新鲜快慰,可毕竟所谓的新鲜感只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偶得一见的调味品,不是长久之计。
过不了多久,季仰真就会怀念起那些曾被他厌倦却风光鼎盛的日子。
他在外面碰了壁吃点苦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包括任檀舟,自诩在这个世界上在最了解季仰真的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任檀舟对季仰真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自己这件事并没有过多的怨怼。
是自己有错在先,他不该,也没有权力关着季仰真。
在他理智尚存的时候,完全能理解季仰真的心情。
成长经历使然,任檀舟比季仰真更懂得自我反思。他想着只要季仰真在外面过不下去了,乖乖地回来找他,他们把话说开,关系更进一步最好,如果不能,他也不会再不讲道理地关着季仰真。
他大概会像所有坠入爱河的Alpha一样,就算做不到直白热烈的追求,也一定会让季仰真明白他的心意。
他想归他想。
经年历久,嫩芽一朝破土的前夕竟又糟了变故。
谁能料到,任檀舟心心念念的Beta竟跟他玩了招金蝉脱壳,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他的布控之中。
那支被季仰真遗留在宾馆房间里的手机和门口两份没拆过的廉价外卖,像小动物踩了夹子而果断放弃的尾巴,鲜血淋漓地浇灭了任檀舟胸腔里那团希冀期盼的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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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3
一辆尾灯掉了半边的赭红色大巴车上在黄泥路上辛勤颠簸着。
斑驳的车厢内,灰头土脸的人们无意识地挤在一处取暖,有个刚出生还未足月的孩子小鸡仔似的被他母亲裹在怀里,不知怎地哇哇大哭许久。
Beta被车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呛得不得不换到靠着窗户的位置,那小孩好奇地盯着他,漆黑的眼珠黏在Beta的脸上,哭声竟然渐渐小小了。
终于消停点了。
Beta冷漠地偏过头。
全车的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长途太折磨人了,车子还没到站,就有人大包小包地挎在身上,等车停靠车门打开,便抢先挤了下去。
Beta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季仰真的行礼箱几天前就丢了,好在现金他一直贴身放着,新买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揣再多东西也没有人瞧得出来。
他在路边摊购入这件羽绒服的时候还在回想,之前手机直播上刷到那种能塞两桶色拉油的鲨鱼裤哪里还有得卖,实在不行也去买一个,比塑料袋结实多了。
能有这样的念头说明季仰真的心态已经十分平和。
但刚离开盐京的那两天,他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底钻出来的横死鬼,怨气冲天。
为什么幸福美满的有钱人那么多,偏偏他季仰真要家破人亡还不得不寄人篱下。
为什么世界上好人那么多,偏偏他就要碰上任檀舟这种人。
当他将全世界埋怨了一遍之后,自己身上的问题也逐渐暴露在眼前。
季仰真倒不觉得自己有多爱慕虚荣,他只是过不了苦日子,但是跟吃苦比起来,还是失去自由更让人难以忍受一些。
何况任檀舟还想要将他变成Omega,简直荒谬。
短短半个月,途径九个城市,坐船坐大巴坐三轮。好几天没能洗澡,脸上身上都弄得脏兮兮的,邋遢的样子他自己都嫌弃。这些天路过有镜子的地方他都不敢看,眼不见为净。
季仰真决计想不到他会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可是离开富贵窝的沉没成本太大了,他跑得越远就越放松。刚离开盐京边线的时候,他在车上小憩一会儿都能做梦,梦到自己一睁眼就又看见熟悉的房间和反感的面孔。
现在,好像不会了。
季仰真最终选择的落脚点是一个沿海城市。
一下车就能感觉到这个地方要比沿途的所有城市都要更加阴冷潮湿。
所有建筑都颇具古韵,现代化的进程在这座四线城市中并不显著。
虽然季仰真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但钱这东西在哪都能打开路子,他身上的钱也足够他在这里租个房子安置下来。
找房子通过中介必然要出示身份证件,季仰真在人家店门口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最后靠街边摆摊的热心大爷介绍,终于在附近租到了一间还算看得过去的一居室。
季仰真从来没有单独生活过,一开始不适应是必然的,好在屋子里家具都齐全,也不需要他费心布置。
他在屋子里躺了两天,开始忧心工作的事情。
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可季仰真找工作也没有多么积极。
正规公司谁给员工办入职不需要证件?
至于那些不需要办手续的用人单位,什么成分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