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云流难以置信儿子竟会当着她的面,挑破这桩三人都不愿提的旧事,“你竟然还执迷不悟,心里装着这件事?我早就告诉过你,那是双修秘法……”
曹南宗笑意更深,一口截断道:“既然是双修,我有什么不能看的?我双修的时候,妈妈你可是从头监视到尾,生怕我出一点错啊。”
他始终记得那个撞破父母好事的夜晚。
静室床头的夜灯被汗淋淋的手臂挥落,夜灯死不瞑目地掉在地上,以奇诡的角度斜照男女纠缠的身体,在墙上投下狰狞混乱的影子,像神话里混战的阿修罗,粗暴、可怕,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吸引力,惹得人目不转睛。
十岁的曹南宗瑟缩在门后,手里捏着想要请教云流的经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吓得他如梦初醒,落荒而逃。
长发男孩赤脚在夜深的走廊飞奔,他要找人救师父,师父被人压在身下欺负惨了,哭成那样,表情像是要死了。他以为自己跑得很快,跑了很远,几次把头发吃进嘴里也无暇顾及,却轻易地被赶来的曹暮一把擒住,抱了起来。
曹南宗累得挣扎不动,只能冷冷地盯着这个送了自己很多玩具、零食的叔叔,问他为什么要害师父,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师父如果死了,持明会完蛋……话没说完,男孩的眼泪先流了下来。
“南宗不哭,”曹暮心疼地拭去男孩的眼泪,安慰道,“你妈妈……不是,你师父不会死的,我也不会害她。”
“妈妈?”曹南宗推开曹暮的手,只抓着那一个词重复,“妈妈?”
原来他也有妈妈?
一时说漏嘴的曹暮,只好偷偷告诉曹南宗自己和云流的真实身份,又同他解释刚才不是欺负云流,那是爱的一种表达方式。
听完这些,曹南宗如堕五里雾中,他不懂既然如此,父母为什么不在一起。事后他向云流求证,云流勉强承认她是他的母亲,而那场吓坏曹南宗的杏嗳则被冠上双修的名义,烙印在他心底。
当他长大到学习双修的年纪,被那一条条规则束缚得无法纵情时,曹南宗蓦然醒悟过来,云流的话,不过是她为自己偷欢找的理由。
像一根钉子摁进冰面,一道细小的裂痕出现在他和云流之间,以此为契机,曹南宗重新审视云流,审视她教导的一切。
从前那个无所不能、超然尘外的师父,逐渐烟消云散,曹南宗看到了母亲清冷强横的表皮下,是无法直面儿子、直面自己感情的软弱,所以她推拒曹南宗的亲近,下令禁止曹暮再登圣坛。
曹南宗心想,或许在母亲心里,只要不存在明确的婚姻关系,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把这段感情和感情的副产品都放入她可控的真空地带,永不改变。
而直到曹南宗说出这些之前,云流对他发生的变化都一无所知,她总以为曹南宗还是自己随意掌控驱使的木偶,是那个被她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孩子。
云流的表情终于裂开虚弱的缺口,嘴角牵起强弩之末的笑:“我明白了,你是恨我监视你双修,妨碍你和夏归楚鬼混,倒想出这些有的没的指责我。呵,你也只是被欲力摆布的常人,满脑子男盗女娼,不配做月君。”
曹南宗轻轻一笑:“神主做过圣娼,你也会用这种话侮辱她吗?”
云流顿觉自己失言,脸色一白。
“我本来也不想当月君了,之前不是说好,只要我接受惩罚,你就不再管我的私事,难道这也是一句空话?”曹南宗追问,“还是说,妈妈你至今没找到适合的人选,所以又回来捡我这个残次品?”
云流勉强定了定神,冷笑道:“我当然说话算话,但你那算什受罚?区区一点网络舆论,隔靴搔痒似的,就让你躲到戈兰来,比起从前那些脱教者,你付出了什么?”
曹南宗一怔,原来他接受网络铺天盖地的口业,对妈妈来说,只是“区区一点网络舆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想再开口。
如果可以,曹南宗其实并不想退出持明教,他仍深深崇敬女神,也从未背叛自己的信仰,然而侍奉持明多年,他对累赘的教派运转、虚伪的执教政策感到厌倦。他渐渐意识到,云流的改革虽然有可取之处,他也佩服母亲做出的努力,但这些都离自己心中的教义越来越远。
很遗憾,不能同行。
所以他才对夏归楚说,离开持明是自己的选择,他对此负责,不希望夏归楚心有负疚。
曹南宗转身便走,身后响起戒尺拍在贡桌上的响声,云流厉喝道:“站住,无以言对,就想跑?”
他仍然不停,云流三步并作两步,近前扯住曹南宗手臂,尽力平缓声音道:“我让公关部的人帮你和夏归楚撤了热搜,用水军转移网友视线,你就这么对我?”
这话本是想在刚才劝说曹南宗放下夏归楚时说的,然而云流没料到谈话节奏会被他带跑,眼下再提这个,充满挟恩自重的意味,她却也顾不上了。
她听见儿子彬彬有礼地道谢,冷淡得仿佛陌生人:“噢,原来是您出的手啊,我代阿楚谢谢您。不过既然只是区区一点舆论,您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云流表情僵住,她竟不知道礼貌也会刺痛人。
紧闭的殿门被曹南宗轰然推开,阳光声势浩大涌入戒堂,将这一方冷清阴凉地染成金黄。
沐浴在阳光中,曹南宗想起《西游记》的一个典故,唐三藏乘无底船过凌云渡时,见河水带走他的尸体,自此脱去凡胎,回归本真。
此时曹南宗也觉得自己浑身轻盈,他岂不是也褪去了旧皮囊?
心境难得一松,鼻端忽闻淡淡一股酒香似有若无,曹南宗微皱鼻尖,分辨出这股独一无二的白兰地香气,来自角落的木墙。
曹南宗敛息走近,一眼看出木墙颜色不均,定有暗门,身后云流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一脚猛踹木墙,就听砰然一声,暗门开了。
门后的夏归楚吓了一跳,身边乔闻达和义工早已走光,只留他被毛巾塞嘴,绑在椅子上呜哇乱叫,身上衣服、发型都被弄得乱糟糟,头上还肿着包,看上去有点可怜。
曹南宗一取出堵嘴的毛巾,就听夏归楚嚷嚷道:“我说我怎么撞不开,原来不是我不够头铁,是没找准位置啊。”
这时候还在计较这些,真是不知道说他笨蛋还是心大,曹南宗想笑,又心疼他这副惨状,最后只能轻轻吻上那突出的肿包,柔声道:“宝宝,对不起,我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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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悬着的心死了
或许是早早听出这次戒堂审问云流回天乏术,乔闻达没等二人交锋出结果,就已经打退堂鼓,和一干义工退走,只是路过夏归楚身边时,他仍勉强端出冷笑,低声说:“你以为你这就赢了?”
仿佛成心让人不好过,这种威胁的话也只说半句,不明不白的,乔闻达就这么走了。
听了夏归楚的讲述,曹南宗说那些跟着乔闻达的人那么听话,恐怕不是真的义工,是乔闻达自己培养的人。
夏归楚无心再管乔闻达憋了什么坏屁,他全副身心都在曹南宗身上,只缠着眼前人极尽做作之能事,一会儿说头上的包还疼,要多亲几下,多叫几句宝宝,一会儿控诉被绑久了,血液循环不畅,让曹南宗给他捏捏。
一米八的强势Alpha,硬生生装出柔弱Omega的效果,令曹南宗哭笑不得,明知他在演,又觉得这样的夏归楚很有意思,手指点着他鼻尖悄声警告,适可而止一点,这可是戒堂,云流还在呢。
说是警告,声音却温柔中萦绕缠绵意,桩桩件件都配合夏归楚来,要亲就亲,要捏便捏,弄得夏归楚越发肆无忌惮,咬了曹南宗耳垂含糊道:“就是让她看啊,她自己不敢要的,我要。”
听过曹南宗和云流的对质,夏归楚心里的震荡并不比落荒而逃的乔闻达轻。
少年时他凭一点喜欢,就莽撞地闯进曹南宗的世界,只知他明明如月,柔肠似海,便沉溺得无知无觉,却浑然不知曹南宗在自己的世界经历了什么。母亲不是母亲,父亲不像父亲,他们的欺骗甚至动摇了他的信仰,如果云流都知行不合一,那这修行修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从孩提到少年,怀疑、挣扎和痛楚噎满喉,又生生被曹南宗和血吞下,一根根尖刺却都指向他自己,从未对旁人恶言,世间能修出几个这样的月君?
夏归楚曾认为曹南宗对自己的爱是欲铸的一把沙,一团雾,握在手里很容易散去,怎知他的沙飞进眼里,他的雾化作空气,隐藏在每一次细微的眨眼和呼吸中。
他们乱七八糟爱一场,时间太早,谁也不曾在最炽热时弄懂过对方。好在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相爱亦如此。
二人离开戒堂时,云流没有阻拦,她没有力气阻拦,坐在蒲团上,似乎现在也没弄明白,自己败在哪里。
整个迦那圣坛由主神殿、戒堂、各级宿舍、膳堂后厨、舍利塔林、门亭、围墙组成,坛内遍植高大菩提树,站在树下,哪怕夏日高温火烤,也觉遍体清凉。
曹南宗和夏归楚没有急着离开圣坛,像昔日般走过16根方形柱支起的长廊,夏归楚按从前习惯,落后曹南宗半步,像影子伏在他身后,曹南宗眉梢一扬,捉住夏归楚手腕,把人拉到身边。
两个人笑着并肩,走动间垂在身侧的手偶然碰到一起,便自然而然缠住对方指缝,十指相扣着去主神殿给女神上香。
夏归楚许久没拜过蓝萨尔,这会儿十分虔诚地五体投地,头重重往下嗑,不料没撞上青石地板,倒落进绵绵的手掌里。
抬眼一看,曹南宗的手隔在他额头和地板之间,护他无虞,夏归楚心中顿时软了一下,嘴上却挤兑:“干嘛啊你,这样作弊心不诚,神主要怪罪了。”
曹南宗摇头道:“不会,神主看的是心,心不诚,磕得头破血流也没用。”
殿内另一张蒲团上,正把头嗑得砰砰作响的信徒顿时动作一滞,朝他们投来古怪的目光。
去戒堂时曹南宗并没有戴面具,面对女神可不能还遮掩——夏归楚下意识就用自己身体挡住曹南宗,不让那信徒看见他的脸,免得惹麻烦。曹南宗却用手搭住夏归楚的腰,轻轻挪开他,眉眼弯弯地朝那信徒笑笑:“神主保佑。”
那信徒看了一眼曹南宗,呆了片刻,也回了一句“神主保佑”,她蹒跚地从蒲团上爬起来,连衣裙下小肚微凸,出神殿时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一跤。
夏归楚原本还担心对方认出曹南宗身份,见状觉着那一眼怕是没认出曹南宗,就先被他的美弄得心慌意乱,顿时心有戚戚道:“漂亮哥哥还是少穿裙子,多戴面具比较好,少些人为你受伤,我一个就够了。”
“又胡说八道什么。”曹南宗哑然失笑,从小美到大的人,早已不把自己的美当回事,反倒看夏归楚拍的照片常常惊觉,自己长这样吗?他又道,“那个信徒大约认出我了,早几年她常在我讲经时来,她和我说她身体不好,家里却逼她生二胎,那时虽然有帘幕遮挡,声音总不会大变。”
夏归楚顿时扼腕:“看来还得给你准备变声器才行。”
曹南宗笑笑,笑里却有股愁意:“你看她刚才的身形,怕是已经怀上了。她的苦难,我只能倾听,只能这样远远祝福一句,什么也帮不上。”
月君当得越久,曹南宗越觉得力不从心,世间那么多痛苦,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他坐在高台上替他们开解一时,终究是杯水车薪。
“能听一听已经很好了,”夏归楚双手拢住他的脸,轻声道,“心理咨询师听人倾诉,一个小时候就要七八百上千块,你什么都不要,不是活菩萨是什么?”
夏归楚总能把玄之又玄的事,说得这么平凡,这么世俗,好像世间诸般事,也不过如此,曹南宗欣赏他这一点。
或许信仰的意义就在于此,生活太苦了,苦憋在心里发酵成毒素,谁不想有人帮自己脱离苦海,指点迷津?人不可靠,或许神可以,只是一点虚妄的希望,也能支撑人再活久一点。
“话说回来,往后我不用再躲在纱帘之后,也不用面具遮面了,”曹南宗看进夏归楚眼里,“妈妈说我离开持明和集团就什么也不是了,我倒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我自己到底是什么。”
“好啊,”夏归楚一副照单全收的模样,揽过曹南宗肩膀,神秘兮兮地在他耳边说,“我刚刚拜神主的时候,许了个愿望。”
“许了什么?”曹南宗是绝佳的倾听者,瞅准时机问,笑等夏归楚的下文,他已经设想出很多答案,比如接下来的拍摄一切顺利云云。
可是夏归楚却说:“我求神主,愿某个傻瓜往后能随心所欲,那傻瓜叫曹南宗。”
曹南宗张了张嘴,想问夏归楚为什么不给自己许一个实际点的愿望,却给他许愿,浪费祈祷的机会,却又极快地意识到,刚才自己许愿的时候,也是给夏归楚许的。
他希望他永远自由。
可夏归楚自由了,他们还能永远吗?
曹南宗总盼望着永恒,这点上或许他和云流是很像的,只不过云流为了事事按她心意永恒不变,费尽心思控制变量,他却打心眼里认为,人本身就是善变的。
手按住夏归楚的后脑,曹南宗用力把Alpha嵌进自己怀里,眼睛发潮地眨了眨,他庆幸拥抱的姿势让他们如此贴近,却又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面对云流,他越战越勇,可抱着爱人,却感觉自己变得脆弱,到处都是破绽。能对云流说的话,很难跟夏归楚说出口,家里那张结婚申请书证明他骗过他,这一个污点,就足以让曹南宗把心弦交到对方手中,鱼严.稍一动便颤颤悠悠。
“阿楚,我想和你说件事。”曹南宗才一开腔,后背已经起了一层焦虑的汗。
夏归楚挨着男人脖子蹭,一无所知地茫然道:“什么?”
曹南宗张口结舌:“我……”胃熟悉地开始绞痛。
察觉到曹南宗身体发僵,夏归楚疑惑地一抬眉,正要追问,主神殿门口走来逛完一圈的石灵和小柯,一见他们就大呼小叫地围过来。
曹南宗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夏老师,你可算回来了!哎喃……曹?”
石灵盯着没戴面具的曹南宗,完全呆住了,她没看错吧,这是喃喃还是……曹总啊?!
要说曹总对外的形象都是束发西装,矜持贵公子的模样,眼下这乌发垂落,长裙翩然的模样,乍看和平时新闻里见的不太像,但石灵是工作室的人,私下没少研究老板和前夫的八卦,不至于真认不出。
小柯反应极快地捂住石灵的嘴,夏归楚也打蛇随棍上,眼刀飞过去,一副“敢乱说就灭你的口”的架势,石灵忙识趣地点头如捣蒜,用焦急的眼神表示自己绝对守口如瓶。
反倒是当事人曹南宗摆摆手,叫他们别太紧张。
自打谋划离开持明和集团,曹南宗便开始规划如何脱离曹总和喃喃的身份,走自己的路。
前些日子夏归楚没有知会他,就把特约模特的消息放出去,还把骂仗火力引到自己身上,曹南宗固然生气,但事后转念一想,却发现这恰好是个机会,一个让他堂堂正正做回自己的机会。
“阿楚,就从这次拍摄开始吧,我不戴面具了,你也不用特意挑角度避开我的脸,该怎么拍就怎么拍,”曹南宗看向夏归楚,郑重地说,“这是你的作品,我毫无保留。”
有些话没能坦白,不代表他对夏归楚心意有保留,再等等吧,等到时机更合适,他会说出口,不管那会招致怎样的风暴,他都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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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