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柯恢复状态的打圆场下,令夏归楚如坐针毡的话题总算结束了。夏归楚投桃报李,说第二天的水灯节他和模特自己拍就行,其他人放假,想怎么玩怎么玩。
石灵一下从那种迷离的状态里回神了,差点当场上演“谢谢老板”表情包,小柯则有些惊讶,魔鬼摄影师居然也有体贴的时候。
看着那两个人感激涕零的表情,夏归楚有点心虚,要不是曹南宗私下提醒他要劳逸结合,他想做铁人,别人未必,他一个沉浸在自己创作中的人,怎么会留意到别人吃不吃得消。
回到民宿,夏归楚惯性跟进曹南宗的房间,曹南宗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等到双双在床上躺下,夏归楚才反应过来,易感期都快结束了,再这样黏人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可恶,没法拿易感期当借口这样那样了。
夏归楚叹了口气,起身要走,后面却伸来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腰,曹南宗整个人压上来,抱住他问:“去哪儿?”
“回我自己房间,总在你这,好像不太好……”
夏归楚还没说完,就听耳边传来曹南宗低沉的笑声:“现在才觉得不太好,晚了吧,夏老师?潜规则都成明规则了。”
他吐息温热,微凉长发缠住夏归楚侧颈,让人麻了半边,夏归楚有点脸热,暗示道:“咳,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还要拍摄呢……”
“知道,”曹南宗把夏归楚拖回床上,和他一起躺下,“睡吧,拍了这么多天,我也累了。”
“啊,你也累了?”
这些天的拍摄如此顺利,和曹南宗的配合密不可分,他们一起去摩肩接踵的集市、菜市场,辨别眼花缭乱的物产,试吃那些口味新奇的食物,一起夜爬夏归楚母校的大榕树,被保安的手电筒追逐驱赶,一起跳进普腊河里戏水,做尽了别人觉得荒唐疯癫的事。
曹南宗从未问过夏归楚,为什么这么拍,这些镜头有什么意义,或者嫌累、嫌丢人就不拍了,他只是无条件地支持,信赖,纵容。
夏归楚觉得自己又沉溺在他的温柔海里,情商后知后觉上线,跳起来就要给他按摩,被曹南宗单手按了回去。怕他还要不安分,曹南宗干脆就着背后抱的姿势,锁死他的动作,警告他别乱动,睡觉最大。
夏归楚只能作罢。
夜深人静,他听见身后传来曹南宗稳定均匀的呼吸,风扬起落地纱帘轻轻摇摆,月光因此变得越发朦胧轻盈,如梦似幻。
“南宗,你睡了吗?”
没有听到回答,夏归楚稍微安心了一点,继续说下去:“提离婚这事我是不对,但我也不后悔……哎你别骂我呀,别人骂我我可以不在意,你骂我我会伤心的……”
当然没有人骂他,除了夏归楚自己的声音,房间里静得只剩窗留一线泄露的风声。
“用力爱过一场,太用力了,心里就会有各种不平,”夏归楚自我检讨,“我那时也很弱,根本帮不到你什么,只能在那些没什么用的地方逞强,挺傻的。”
“所以分了也好,对吧?”
他自言自语,越说声音越低,竟然把自己催眠得阖上了眼睛,夏归楚看不到被月光笼住的身后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双唇颤颤地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水灯节,顾名思义,是把一盏盏装满祈愿的灯,放入普腊河中,让人们的愿望顺水而下,流向天际。
戈兰的水灯节独特在于,那些河灯的造型大多是莲心月轮的形状,和持明教最常见的装饰一致,人们放下河灯,向蓝萨尔祈祷,为月君祈福,表达敬爱,常有好心人站在水里,护佑河灯不被河水打湿打沉,顺利飘远。
今夜也有明月,虽不是满月,斜挂在天幕上,像曹南宗弯弯的眼睛。
夏归楚看看月亮,看看穿上他送的那条墨绿裙子的曹南宗,背后是银带似的普腊河,河灯星星点点,远处是深沉的摩罗山,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宁静。
那安心肆意膨胀,让他罕见地自己说出了个展的理念。
“我一直觉得戈兰是个很特别的地方,这么小,却包含了这么多东西,古老的,现代的,住在圣坛的时候,好像住在桃花源,时间都仿佛停滞了,可下了山,这里那么生机勃勃,时间飞快,和其他地方,”夏归楚牵起曹南宗的手,在他手背落一吻,“这里是我的故乡,我曾经讨厌过它,逃离过它。可它始终是我的起点,它孕育了我,孕育了你,我想把我所见的戈兰,我所见的你,展示给所有人看——”
“这是我的来处,也是我归宿。”
轰然一声巨响,高远的天空燃放节日的礼花,震得夏归楚耳朵嗡嗡作响,犹觉不够热闹似的,一盏盏天灯随风而起,飘飘摇摇直上云霄,映得夜空一片煌煌。
“我知道,”曹南宗笑盈盈地看着夏归楚,眼里映出漫天灯火,“我是你的铁粉啊。”
“你说什么——”夏归楚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大声嚷嚷,“好吵,我听不清……”
曹南宗无奈地笑笑,捧起夏归楚的脸,吞掉了这人多余的词句,此时此刻,耳膜里鼓噪的心跳声、水声,并不比节庆的烟火、欢呼逊色。
那个吻并没能持续很久,周围人太多了,人人放完河灯,又纷纷放起天灯,大家推推搡搡的,要找给站稳落脚的地方都难,还有忠实的信徒,跪在地上叩头,一不小心就会踩着人。
“早知道,还不如在阳台看灯算了,”夏归楚意犹未尽,颇有些不爽,“视野好,还不会有人碍手碍脚。”
“可是过节嘛,要身在其中,才更有意思吧。”曹南宗倒是看得开。
夏归楚眼睛一转,不怀好意地笑:“你说,这些人又是河灯又是天灯的,说是为你祈福,却不知道他们的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们不是为我,是为月君这个符号,”曹南宗浅浅一笑,单手立掌,“但话说回来,神确实就在你我之中,每个人都能修成神。”
咔擦一声,夏归楚按下快门,又拍下一张独一无二的照片:茫茫人海中,斯人一袭绿裙,洗尽铅华,只凭一笑脸上光辉赫赫,长发半扎半垂,蓝绿和纯白的孔雀羽做发簪,随风颤动,那眼状斑活像看向世间的神眼,慈悲包容。
胶片机无法回头查验照片,但夏归楚也不需要回看,好坏他心里明晰,拍曹南宗他从来不用担心拍坏,因为面对这个人,他有无穷的创作欲。
“我可不想修成神,”夏归楚一首捏着相机,一手轻轻摩挲曹南宗的脸颊,“这红尘万丈,我还没享受完呢。”
唯这相机和曹南宗,是他的红尘至宝。
二人一路走走拍拍,手牵着彼此,穿过人群,体会那份喧嚣中彼此依靠的安宁。找了片相对宽敞的小空地,他们也买了一只孔明灯。
夏归楚嫌灯的花样太简单,买了只笔,捡起自己丢失多年的业余画手技能,在灯的纸面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一口鲨鱼牙笑得猖狂,一个长发眯眯眼、眉心点朱砂,代表他自己和曹南宗,再用俗气的红心相连,自觉非常完美。
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小人图像,曹南宗评价道:“我眼睛没那么小吧。”那口气和他点评那些伪造的神像差不多。
夏归楚笑得乐不可支,点灯的手一抖,谁知那孔明灯忽悠一下蹿上天,被风偶然一吹,歪向一边,撞上另一只。
曹南宗眯眼看着空中的灯,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两只灯撞一起后很快燃烧起来,风却不止,让空中的火球飘来荡去,转瞬火烧连灯,殃及茂盛的椰棕烧得噼啪作响。
众人惊呆一瞬,很快尖叫声、奔走抢救声响起,喜庆祥和的氛围眨眼成泡影,人潮瞬间汹涌起来,滚滚碾过所有绊脚石,有人在惨叫,有孩子在哭喊妈妈,有老人高呼“月君保佑”“神主宽恕”,而夏归楚和曹南宗紧握的手,终于被这一片混乱撕开。
“南宗——回去碰面!”
一片嘈杂中,曹南宗隐约听见夏归楚这样喊道,他的手还残留着Alpha掌心的温度,人却已经看不到了。
打电话过去,夏归楚那边一直无法接通,或许根本听不见,或许手机也被人挤掉了。
曹南宗四处张望,自己也被人推来搡去,回民宿的路很近,可他怎么也走不过去,还差点踩到一个摔倒的小孩,他扶起小朋友,孩子的父母急急忙忙赶来,感谢他帮忙找到孩子。
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可他自己想找的人却始终没有看到。
那个刚刚还和他接吻、冲他笑的人,一错眼就不见了。
曹南宗从发髻里抽出藏了一整晚的信息素吊坠,是当年他们去市政厅登记时用的那两条,来戈兰之前,他把它们从女神神像下取出,做好要向夏归楚坦白的觉悟。
今夜本是最好的时机,最好的氛围,曹南宗想让夏归楚亲手拆开他的发髻,从这头发里拿出吊坠,听他重新求一次婚。
可夏归楚失踪了,那晚之后,所有人都失去了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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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镜重圆的另一个意思,失散。
第58章 病态
夏归楚眼看曹南宗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能高喊一句民宿碰面,无可奈何地被人流推向河边,一只脚踩到水中,鞋子和裤腿都湿了。
大家都急着逃跑,是最容易发生踩踏事故的时候,他索性也不去人挤人,就地坐下脱了鞋袜晾干,看着普腊河发呆。
这会儿人都散得没影,只有河水悠悠流淌,水灯摇晃着漂流,夏归楚伸手拨了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水灯,心想自己似乎还没有许愿,拜神的时候他许了曹南宗的愿,这次可以许一个两个人的吧?
他不贪心,只要一个和曹南宗白头到老,其他名也好,利也罢,都是自己能争取到的。
闭上眼正要许愿,一个并不可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夏归楚,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闲情许愿。”
夏归楚睁开眼,本来是有的,现在什么心情也没了。
“乔秘书,暮云集团很闲吗?”夏归楚道,“您还没回去呢?”
乔闻达从他身后的暗处走出,仍是那副矜贵斯文的模样,手背在身后,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他慢慢踱过来,含笑道:“可说呢,南宗要走,这诸多事务还不是得我处理?他在这逍遥了这么多天,我却得负责啊。”
夏归楚了解曹南宗的为人,他既然能空出档期参加这次拍摄,就一定提前做好了安排,何来把责任扔给别人?
“有的人狐假虎威惯了,还真当自己是老虎,”夏归楚嘻嘻一笑,“难不成,暮云集团改姓乔了,云女士收您当干儿子了?”
乔闻达眉头一皱,轻嗤一声,表示不屑和他打嘴仗,直接把手里的东西扔了过来。
夏归楚早防着他背后有东西,没有着急去接,任那东西掉在河滩上,借着水灯的微光一看,竟是几张纸。
见他不动弹,乔闻达微笑道:“大过年的,我们好歹认识一场,送你点礼物,你不会不敢接吧?”
“乔秘书送的礼,怕不是要让我晦气一年。”
嘴上骂归骂,夏归楚那该死的好奇心也挺想知道乔闻达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拿起一张随意一瞥,脸色却渐渐变了,心跳未卜先知似的加速。
夏归楚沉着脸问:“我和他的结婚申请书,为什么会在你这?”
“很难理解吗?我可是他的贴身秘书,”乔闻达语带得意,“进出星棠公馆,容易得很。”
夏归楚问的当然不是为什么乔闻达能拿到这个,就像他也曾把丁洵的指纹录进自家的智能门锁,夏归楚清楚,曹南宗对乔闻达也曾是一样的信任,他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乔闻达这个时候背着曹南宗做这些。
他感觉到一阵悲哀,自己和曹南宗竟然都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背叛的滋味当然不好受,可夏归楚已经习惯把所有扰乱他生活正轨的情绪,丢到一边不去想,只要他不想,他就不痛。以前他是这么哄骗自己熬过离婚的伤痛,后来他也是这么骗自己,度过和丁洵的决裂。
不等乔闻达继续显摆他和曹南宗的“亲近”,夏归楚就发现那张申请表上并没有盖章,也就是说,那只是一张没有效力的废表。
这不可能!
夏归楚把表移到河灯旁,再三确认,的的确确没有市政厅的公章。他眉头紧锁,想不明白,结婚证都领了,婚礼也办了,他们还一起生活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难道都是假的吗?
结婚这件事是曹南宗提的,没什么求婚仪式,夏归楚一向不讲究这些,只要曹南宗肯提,他总是照办的,那时他还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觉得总归和在圣坛的生活差不多。
回想起来,去市政厅登记那天的天气并不好,头顶黑云压城,空气里的水汽凝重得人喘不过气来,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雨。
此时夏归楚的胸腔里满溢着那日陈旧的水汽,他想起那天自己其实并没有走进市政厅盯着盖章,他只是站在市政厅门口,看见外面大屏滚动播放着一条婚姻宣传片,明明是不同性别,不同的容貌肤色,笑脸却是千篇一律地翘起嘴角,露出八颗牙,喜气洋洋地对镜头说,婚姻有多美好,婚姻让“我”变得更好,更完整,“我”不再抑郁,不再焦虑,不再迷茫,婚姻可以拯救一切。
那一刻,夏归楚如遭雷击,蓦然生出一个念头——婚姻是一种宗教。
之后他莫名奇妙老毛病复发,过呼吸昏厥过去,把后续程序都交给了曹南宗。
“夏归楚,你们俩的结婚证还是我找人伪造的呢,”乔闻达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灵魂脱壳的Alpha,“你居然一点没发现,我看你对这个婚姻也不是很在乎啊。”
所以曹南宗压根没给他走完结婚程序,却给他办婚礼,拍结婚照,夫夫相称,连证都是伪造的。如此处心积虑,事事周详,都是假的,是一场梦。
夏归楚喉头发紧,一股抽痛从心脏闪电般扩散直四肢,熟悉的窒息感像河水般漫上来,手指僵硬地抽搐,根本抓不住那张申请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申请书掉入河中。
想捞起它,夏归楚却没有力气站起跳进河里,他只能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去够,可手臂在抖,全身都在抖。
“别逞强了,”乔闻达蹲下来,堪称好心地帮他帮申请书从河里拎起来,湿淋淋地悬在夏归楚头顶,“你都发病了,还管这个没什么用的申请书干什么?”
“为、为什么……”夏归楚从高频呼吸的间隙中勉强蹦出几个字,视野因为缺氧变得越来越黑,连跟前乔闻达的表情都看不清。
“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因为你不值得结婚,所以南宗才做这些,为自己留一线余地啊。”
乔闻达嘴角在笑,镜片下的那双眼睛却毫无笑意,只是冰冷地注视着夏归楚因为过呼吸而无意识流泪,手指弯曲成爪抠着河岸的泥土,像个无地自容的怪物,“我听其他副影说,你挺得意自己长得帅的,看看你现在,多丑啊。”
水珠沿着申请书的边角,砸在夏归楚脸上,是沁入骨髓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