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啧了一声,起身要去开门,反又被曹南宗拉住叫了声“阿楚”,仿佛他不说清楚和那个“挺搭”的外国友人什么关系,就不放他走。
当然,这只是夏归楚的猜测,曹南宗不会直言,他只是看着他。
男人长发披散,妆容神圣又艳冶,端坐莲台似的稳坐化妆椅,看不出半分曾疯咬人嘴巴的模样,洒了金粉的眼皮一撩,便是神威赫赫,光照四方。一双含情慈悲目,似乎早就看穿夏归楚的谎言,却偏要他亲口说。
夏归楚无奈败下阵,磨牙吮血地差点咬断烟屁股:“我的喜欢也没那么廉价,谁和我搭,我就喜欢谁。”
“嗯。”曹南宗嘴角微弯,看不出是真的笑了,还是唇形如此,他做什么表情都像笑。
曹南宗的唇上还有刚才恶战的血迹,夏归楚想也不想,手托前夫的下巴,轻手轻脚晕开他唇上的血迹。
血和口红混在一起,饱满的唇肉顿时染上更诱人食欲的色泽,令人心悸。
那样圣洁的脸,为什么偏偏生了这样肉感的唇?
曹南宗因这个小动作怔了一怔,夏归楚趁机逃开他:“别再叫我阿楚。”
曹南宗疑惑:“可我们不是朋友吗?叫你小名怎么了?”
“老子的嘴还痛着呢,哪个朋友上来这么打招呼?”
“噢,我以为你和那个外国朋友也是这么打招呼的。”
见曹南宗笑眯眯的模样,夏归楚就来气,当下不再和他纠缠,跳下台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对正准备发起新一轮夺命拍门的朱臻道:“催什么催,是我拍还是你拍?”
朱臻好心被当作驴肝肺,气得正要喷人,一眼瞧见夏归楚红肿不堪的嘴,又暗叫不好,网黄到底道行深,居然直接动嘴了!
她脸上表情来不及转换,门又砰的一声关上。
朱臻呆若木鸡,完了,以后怎么和人解释他们家老板没有潜规则别人啊!
好在朱臻回到楼上没等多久,化妆室的门又开了,夏归楚和曹南宗走了出来。
曹南宗那头长发,被夏归楚巧手编了个发髻盘在头顶,发间插着一枚宝冠,露出光洁的额头,鬓边闲散地垂下两缕青丝,颈下缀一串宝络珠璎,依稀挡住胸前敞露的大片肌肤,身上的裙子……
朱臻乍舌,那裙子她看过夏归楚的设计图,但实物给人的冲击力是她预料不及的……大胆,据说参考了部分女神蓝萨尔的天女造型,红裙妖娆,堪堪只遮住重点部位。
据朱臻浅薄的了解,蓝萨尔曾发下宏愿,以世欲度众生,得无量心、证大道,所以她的塑像造型不拘一格,性感和圣洁同时凝聚于一身,美得不可方物。
夏归楚的拍摄方案朱臻也看过的,当时她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让这个喃喃碰瓷蓝萨尔——即使不是复原,但这算不算渎神呢?这照片要是流出去,会不会被女神的信徒寄刀片啊?
不过这只是私房照,应当不会吧?
朱臻的头又开始疼了,她家老板在业内风评两极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他总是拍别人不敢拍的,挑战大众神经。
当天没有其他拍摄,夏归楚一声清场,干脆放了大部分人的假,只留朱臻无助留守二楼。
棚里悄无人声,关掉常灯,夏归楚打开亲手做的大型月亮灯,霎时昏暗的密闭空间升起玉轮,地上的镜面纸便是水面,被月轮照得冷光莹然,上面堆满枯叶残花,映出残缺绰约的明月倒影。
曹南宗便倒在这冷月残花的水中,宛如一尊倾倒的神像,蛛网披覆在身,从空隙里露出明晃晃的肌肤,和上面裂开的纹路。
他静静等待着虔诚的信徒。
忽然间,有雪一片片从天而落,穿过薄雾,落在蛛网上,微小的动静叫醒了沉睡的神像,他睫毛簌簌抖动,缓睁双眸,支起上半身,仰颈望向夏归楚的镜头。
夏归楚并没有引导他这么做,是曹南宗自作主张,他的目光中里有初醒的恍惚迷蒙,和神性的静谧洞彻,融合成一种奇妙的诱人触摸、靠近的吸引力,似子弹穿透镜片,洞穿夏归楚的心脏。
砰砰,久违的心跳加速。
造雪机和烟机嗡嗡运转,白雾渐渐充盈,模糊了布景和真实的界限,好像曼城的这个角落真的落了场雪。曹南宗是埋在雪里死去的神像,无人供奉,坍塌破碎,但当镜头对准他时,他便活了过来,因残缺而圆满。
咔擦,咔嚓,快门声不断响起,像是剪断时间的声音。
每个摄影师都有自己的拍摄习惯和引导方式,但对曹南宗,夏归楚并不需要费心引导。认识的岁月太长,他们不仅是曾经的伴侣,更是摄影师和他的第一位模特。
在他们最好的年月,夏归楚拿这位矜贵的月君当专属模特,拍了不知多少张照片,毫不吝惜快门次数,仿佛那只是一次次简单的眨眼。
那张丁洵所说的福利照,就是其中之一。
彼时,夏归楚正读高中,家里是开民宿的,客人们常让他帮忙拍照,效果意外的不错,如今民宿一楼的墙上还贴满他帮客人拍的照片。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他想自己在摄影上是有点天赋的。或许,他也可以有一台自己的相机。
但爸爸妈妈并不这么想,他们没有把这点小事当作什么天赋,比起拍照,他们更在乎他考了多少分,在学校有没有惹事,偶尔提起买相机,也总是说,下次一定。
后来夏归楚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相机,小小的入门款,不贵重,也远不如他现在的那些专业,但那是曹南宗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喜欢得不得了。
夏归楚知道,买那台相机对曹南宗来说并不容易,虽然他在持明教身居高位,但从不经手钱这种俗物,他仿佛美丽的公主殿下,地位尊贵而虚无,比不上教尊握有实权,甚至可能还不及夏归楚的妈妈左梅英有实权。
左梅英经营民宿,全家就都指着她吃饭,在持明教,她也一样混得风生水起。
钱是怎么攒的,曹南宗只字不提,夏归楚便也不问,他只是在拿到相机的第一时间下了决心,要用这台相机装满曹南宗,各式各样的曹南宗。
他牵起曹南宗的手,两个人一起溜出迦那圣坛,跑进摩罗山下水雾弥漫的雨林,踩过晃晃悠悠的吊桥。他们大汗淋漓,放声欢笑,笑声惊起林中飞鸟,翅膀扑腾的声音响彻密林,反而吓呆两个少年。
直到月轮升起,他们跑累了,便下河痛痛快快地洗澡,洗去一路的尘土汗水。
夏归楚洗完,裸着上半身钻出水面,一眼瞧见曹南宗刚穿好裙子,正坐在礁石上梳理湿发,来不及思考,夏归楚鬼使神差地捡起放在岸边的相机,对准曹南宗出浴的背影,按下了快门。
那时他还根本不懂什么构图光影,也不会造景打光,只是凭着一种冲动和本能,定格下此时此刻。
后来听老师何律同说,摄影往深处走,和做文章的道理是一样的,“浑然天成,妙手偶得”八个字罢了。夏归楚当年听不太明白,总觉得老师讲得太玄,指不定是有什么秘技藏着不肯教,如今拍得多了,才真切触摸到这八个字的分量。
而曹南宗,便是紧箍在他头上的八字真言,无可取代,无可回避,却又注定不常有。
摄影棚里的空调开得足,空间也开阔,一股股凉气嗖嗖往身上扑,按理来说体感比化妆室凉爽许多。
可夏归楚越来越热,手心冒汗,湿滑得几乎拿不住相机。他急促呼吸,视线从取景框里撤走,从曹南宗身上挪开——
不可多得的人和高光瞬间,离远一点,才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患得患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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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艳冶又神圣,能为爱销魂最忠贞。”
第8章 露台秋千
用力闭了闭眼,夏归楚抬头看见月亮灯明晃晃的,冷幽的光挤压眼球,眉峰不由蹙起,汗水在此凝结,流进眼里像倒挂的泪,刺痛来得猝不及防。
他飞速地眨眼,想驱逐这种刺痛,那痛反倒越往里头钻。视野里,曹南宗、月亮灯、落花,满天神佛都好,世界的边缘变得模糊不堪,仿佛被什么灼烤得颤抖融化。
耳膜灌了水似的,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谁?
不重要了,此时只有自己的鼻子和嘴重要,鼻吸、口呼,慢慢来,曹南宗教过他的,可他怎么连呼吸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他绷紧全身肌肉,却四肢发麻,彻底昏倒之前,湿透的手指痉挛地抠紧相机。
意识醒转时,夏归楚感觉到手上是空的,眼睛还没睁开就惶然急切地抓握,没有触到相机冰冷的外壳,倒抓了一团温暖柔软在手心,手感很棒,很有安抚作用。
耳边传来一声含笑的叹息:“阿楚,手。”
夏归楚睁开眼,低头一看,自己抓的那团柔软竟是曹南宗的胸肌,他正大大咧咧坐在人腿上,窝在人怀里,简直……莫名其妙!
他忙撒开手想下来,男人的红裙本就布料少,被他这么抓,不光胸口,肩颈也露了一大把,春光无限。
曹南宗倒是并不介意,手把着夏归楚的腰阻止他乱动,微皱眉头道:“说我老毛病没好,你自己不也还会过呼吸?是不是最近筹备个展,压力太大?”
夏归楚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让他感觉自己很虚弱,他也不想让曹南宗误会,好像看见前夫多激动似的,弄得自己都过呼吸了。
他只是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从前,仅此而已。
顺着曹南宗说的话头,夏归楚娴熟地开启新话题:“你知道我要开个展?”
曹南宗微笑:“我可是夏老师的铁粉,怎么会不知道?”
夏归楚看着他的笑脸,没法分辨这是客套话,还是真心实意,曹南宗就是有那个本事,场面话也说得像掏心窝,反过来也许也成立。
如果曹南宗真是自己的铁粉,为什么三年都没来找过他?夏归楚又想,换做自己同样处境,恐怕也不会主动找曹南宗。
他缓慢深呼吸一口,这回是正常的呼吸,吸到了户外清凉的风。夏归楚这才察觉,他们不在棚里,这里是工作室二楼的露台,曹南宗抱着他坐在露台的秋千摇椅上,清新的空气里漂浮着白檀香的微粒,难怪他觉得很安心。
“虽然是铁粉,但我还是第一次来你的工作室,”曹南宗小腿轻轻一蹬,秋千摇椅晃动起来,“第一次看见你工作的样子,你以前都不让我来。”
秋千摇曳,曹南宗如瀑黑发在风中荡起落下,有时扫过夏归楚的脸颊,黏上他的嘴唇,他烦躁地把头发撕下来,想摔开,那头发却像沾了胶水似的,握到手心就松不开。
夏归楚只能说:“工作嘛,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的。”
曹南宗垂眸看怀中人,回忆起刚才夏归楚拍照的模样,相机虽然挡住了他的脸,他的专注却透过黑洞洞的镜头,喷薄而出。
好像在那个空间,那个时刻,曹南宗是被夏归楚的身与灵同时关注着,不会有任何东西分走他的心,所有的夏归楚都属于曹南宗。
不像现在,一点动静都会让夏归楚分神,还总伺机从他怀里逃走。
“噢对了,”夏归楚四处张望,“我的相机呢?没摔坏吧?”那里面装着今天的曹南宗,是不可再有的,坏了丢了,他上哪去找?
“你抓得那么牢,怎么会摔?”曹南宗无奈道,“朱臻都给你收好了。”
夏归楚嗯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急了:“等等,朱臻她下楼了?!她、她看见……”
“嗯,她看见我的脸了。”曹南宗很平淡。
夏归楚可做不到这么淡定,他用了大力挣脱曹南宗,急得在秋千旁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什么完了完了,这清场不是白清了嘛,又回头对曹南宗横眉怒道:“你怎么还一脸无事发生,不是你说越少人知道你的身份越好吗?”
曹南宗并不否认:“对,但我发现朱臻人挺好的。”他顿了顿,微笑,“她很关心你,甚于关心我身上的八卦,有这样的朋友在你身边,真好。”
听前半句的时候,夏归楚一句“天真”就要骂出口,听到后半句,他又把这词吞了回去。
其实朱臻跟着他这么多年,他当然信任她的,只是涉及到曹南宗,条件反射般觉得曹南宗的秘密,自己一个人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他一直是帮曹南宗保守秘密的那个。
曹南宗接着道:“她急着要送你去医院,我说不用,我知道怎么处理。”
他当然知道怎么处理,他们身上的老毛病,枕边人是最清楚的,就如夏归楚最知道怎么唤起他的性致。朱臻很快相信了他,毕竟人人都知道曹南宗和夏归楚什么关系。
可人们不知道,去市政厅注册那天,夏归楚也过呼吸了。他们挑了很久的黄道吉日,才决定那天去注册,可惜好事多磨,去的中途夏归楚犯病,本人最终没能走进市政厅,亲自和曹南宗交换装有彼此信息素的吊坠。
国家鼓励婚姻生育,手续一再减免,如今结婚甚至都不需要本人到场,只需交换各自的信息素吊坠,证明彼此相爱,即可签字注册,领到结婚证。
市政厅提供各式吊坠供市民购买,曹南宗却嫌它们不够美丽,亲自登门拜托的一位艺术家制作的,他想即便近期无法举行婚礼,也要给夏归楚、给自己一点仪式感。
仪式,是打败庸俗的一大武器。
那天晚霞漫天,他一个人走上市政厅高且长的楼梯,那好像一条通天路啊,没人陪他走这一遭。握着精美的吊坠,曹南宗的手心被金属边缘硌得生疼,却偏要越握越紧。
生病是身体释放的求救信号,是身体在阻止夏归楚迈入婚姻的火坑,他却还把吊坠给他。曹南宗顿悟,阿楚为数不多的几次发病,都和自己有关呀。
今天的经历再次让曹南宗确信,不是工作,不是个展,不是旁人,是自己给了夏归楚那么多无形的压力。
夏归楚越是若无其事,越是打趣玩笑,甚至挑衅斗嘴,曹南宗越能感觉到他的勉强。
阿楚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那么我行我素、金刚不坏,实际上呢,不知多在乎别人的看法,常把自己压榨到极点,笨拙地隐藏受到的委屈和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