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的眼里,从来看不到“人”,哪怕是曹南宗,她的亲儿子,多年来都只能叫她“师父”,而不是“妈妈”。对云流来说,所谓人,无异于浮木砖瓦,前行路上的材料而已。
夏归楚可以放弃幻想狠心和亲妈断联,云女士更是与他再无瓜葛,但曹南宗不能,曹南宗总想让所有人都满意,让所有人都不会受伤。
他不知道曹南宗为什么会在云女士门前罚站一夜,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曹南宗真是傻,为什么还要对云流抱有希望呢?
夏归楚拎着礼盒深吸一口气,强行等心口的难受平复,就听门内小柯的声音也平缓下来,大约是曹南宗安慰了他什么:“南哥我多说几句,我随意一讲,你随便一听,好歹是母子,她来硬的,你别跟着硬扛啊,你平时那么好说话,怎么一到她跟前,处处顶着来,说不回家就不回家,说要拍照就来找夏老师……”
“不回家也不耽误我处理集团的工作,”曹南宗语气冷淡打断小柯,“栖霞里的那套出租屋,更贴合喃喃的人设,箪食瓢饮,也算是一种修行。”
小柯有听没有懂:“……南哥,箪食瓢饮是啥意思?”
曹南宗不响。
他这是无语了吧?夏归楚觉得有点好笑,曹南宗上哪找的助理,这么嫩?嘴角刚扬起,他忽然意识到,说不准曹南宗就喜欢嫩的呢,自己不也比曹南宗小两岁吗?
比他小,不正好合了那家伙“好为人师”的本性吗?
手中的礼盒是硬壳包装,生生被夏归楚捏得往内瘪,就听室内小柯一声哀嚎:“南哥你别转移话题了,算我求你,今天回家一趟吧,你再不回去,乔秘书又要扣我工资了呜呜呜……”
“你告诉闻达,我家现在在栖霞里26号,不在星棠公馆的别墅。”
“可栖霞里离工作室这么远,交通也不方便,明天不是还要补拍吗?咱们不好再迟到吧?”
“星棠公馆难道就近了?”
好脾气的人,油盐不进起来,比一般人更难搞,小柯急得额头冒汗,想说反正好歹比栖霞里近点吧,化妆室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夏归楚拎着礼盒光明正大走进来,冲小柯一笑:“吵什么呢,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夏老师,你也帮我劝劝吧,”小柯双手合十向他求助,“栖霞里离这多远啊,明天补拍要是又迟到了,耽误夏老师进度那可罪过了。”
小柯人前倒是一副正经助理的模样,只谈工作,不谈曹南宗和他的关系,夏归楚不确定小柯和曹南宗有多亲近,但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乔闻达才是给他发工资的人。
想来回家不是小柯的主意,他不过是听乔闻达的命令行事。乔闻达想让曹南宗回家,他夏归楚偏要从中作梗,能让乔闻达不痛快,那可太痛快了。
“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好吵的?”夏归楚随手把礼盒塞给小柯,脸上笑意嚣张又散漫,“我家在斜月湾,离这里很近,里面就有拍摄器材,喃喃住我那,都不用进棚,直接在我家拍完,立等可取。”
他故意把“喃喃”这个名字念得像吃了块糯米糍,唇齿黏答答,明摆着揣着明白装糊涂,一瞧就心怀不轨。
小柯变了脸色,赔笑道:“夏老师别开玩笑了……”
他偷偷给曹南宗使眼色,指望好心老板给自己撑腰,不料曹南宗却噗的一声笑出来,简直一点慈悲心也无,似乎看夏归楚欺负人看得正起劲。
眼看小助理快哭了,曹南宗才各打五十大板,看似公平地说:“夏老师的建议挺有道理的,我也不介意去老师家暂住,但我猜小柯担心你这样豪放,别人会误会你想潜规则我。我人微言轻,有点风言风语也不要紧,但夏老师你是大摄影师,要爱惜羽毛。”
这些话听起来挺阴阳怪气,但从曹南宗嘴里说出来,却自带说服力,犹如他的信息素,温润沁脾,可靠怡人,恐怕这人就是骂街,被骂的人都会受宠若惊,点头说该。
夏归楚想象了一下曹南宗气急骂街的样子,还真有点想看。
而他刚好又是个擅长把想象变成现实的人才,夏归楚手搭上曹南宗的肩头,俯下身把呼吸送进他耳道,语气熟稔得仿佛真做惯了见不得人的交易:“什么是爱惜羽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雁过拔毛,我拍过的模特都要人尽其用,曹先生你也不例外。早点拍完我们好聚好散呗,就这么决定了,今天住我那。”
“好聚好散……”曹南宗咀嚼这四个字,他记得重逢那晚,在锁罗江上的小船上,夏归楚也说过这四个字。
才刚相聚就预备好离别,夏归楚就这么不想见他吗?
夏归楚如愿以偿地看见曹南宗抿紧了唇,笑眼也没了笑模样,也不再和他斗嘴,只是点了点头。
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骂他。
这家伙真是忍者神龟啊,也不怕把自己憋死吗?不对,夏归楚阴暗地想,这不就把自己憋成阳痿了吗?
真没劲,他悻悻然发现,逞一时口舌之快原来并不会让自己多好受。他讨厌这些烦人的情绪。
从工作室出来,天已经黑了,头上一轮朗月,地面遍撒清辉,白银世界。
曹南宗三言两语打发小柯回去,小柯知道曹南宗一旦懒得多说,就意味着谁来都无力回天,只能可怜巴巴地目送曹南宗跟夏归楚走远。
感觉到脑后蜇人的视线,夏归楚打趣道:“我敢打赌,他等会儿就会跟乔闻达告状。”
“告就告吧,闻达毕竟是他的老板,我理解,”曹南宗说,“可他又不是我的老板。”
这话听着很顺耳,夏归楚心里舒坦了一些:“我说曹总啊,你怎么混成这样,手下的秘书都能找人监视你了?”
曹南宗笑笑:“大概因为闻达效忠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吧,不过还是要谢谢夏老师帮我解围。”
夏老师发出不满的啧声,这家伙和自己装什么客套,嘴皮子却不受控制地呛回去:“谢什么,我是为了拍摄好吧?再说咱俩还是朋友嘛,应该的。”
朋友,一个看起来很简单明确的词,但外延和内涵似乎可以无限模糊、延申。
一起约饭旅行是朋友,一起创业打拼是朋友,而像他们这样曾经无比紧密、如今分道扬镳的爱侣,居然也可以是朋友。
没有负担、轻松来去的朋友。
曹南宗由衷纳闷,“朋友”这么轻松,为何落到他身上,就变沉了?
他一边思索一边习惯性走向特斯拉的后排,手刚拉车门,就被夏归楚叫住:“曹总这是大明星微服私访,把我当司机呢?”
曹南宗停顿几秒,他换下拍摄的华服换上普通休闲装,一张素脸罩在鸭舌帽、墨镜、口罩的全副武装下,确实像躲狗仔的明星。
坐后排疑似把人当司机,他只能从善如流地坐上夏归楚旁边的副驾座。
夏归楚这才踩下油门,银紫色的特斯拉瞬间滑入夜色,似游鱼潜入深海。
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夏归楚的余光却把曹南宗看得清楚,看他很小心地压低帽舌,不由嗤了一声:“这么怕暴露,还玩什么双重身份,小心阴沟里翻船。”
“多谢夏老师的提醒,”曹南宗客客气气道谢,“只要夏老师能守住这个小秘密,这船倒还能开。”
“我守不守得住,得看曹总的诚意了,毕竟我可不像朱臻‘人还挺好的’,”夏归楚嘿地一笑,“大家可都叫我魔鬼呢,和魔鬼做交易,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什么代价?”曹南宗瞥他一眼,“潜规则?”
夏归楚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怎么了,曹总很期待被潜规则啊?”
曹南宗又不响了。
比无耻,比不要脸,夏归楚可没输过,他得意洋洋,心里欢呼自己这把赢了时,简直要吹起口哨来。
曹南宗却忽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他的视线落在中控台上的摆件,像是惊奇,又像是疑惑,甚至还有点喜悦。
那是一个磁悬浮的月球摆件,制作精良,散发着和天上那轮本尊相似的荧光,幽幽地自转。
曹南宗定定地看,月亮泡在他的眼波里,逐渐朦胧、融化、潮湿,他伸出指尖,想要触摸那实实在在的月亮,夏归楚却眼疾手快,直接把月球从底座上捞走了。
“九块九包邮的小玩意,没什么好看的。”夏归楚飞快地解释,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垂下,手心里藏着那颗熄灭的月球。
曹南宗靠到车窗上,托着腮看他:“对啊,小玩意而已,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我哪有紧张,”夏归楚辩解道,“说清楚点,免得你想多了又误会。是,我喜欢买这些小东西,那又怎么了?总不能因为你是月君,我就得避嫌,不买任何和月亮有关的东西吧?”
信徒们都知道,蓝萨尔女神的代表化身之一,就是头戴桂叶明月发冠,手持莲花和权杖的月神,而持明教的月君就是月神在人间的代言人。
在持明教内,月君的声望之高,甚至超过教尊,信徒之间互相问候祝福,最常说说的就是“愿月君保佑你”。
夏归楚有意和这些习俗划清界限,却在解释完发现,这太像欲盖弥彰。
“嗯,你随便买,”曹南宗颔首微笑,“放心吧夏老师,我没那么霸道。”
他的手潜入座椅下,包裹住夏归楚鼓鼓囊囊的右手,从指缝贴近男人发热的指根,和冷却的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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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尽夏
特斯拉开到夏归楚的家,不过花了十分钟,证明夏归楚所言非虚,他家果然是离工作室最近的住宅。
至于为什么曹南宗要抓他的手,为什么各种亲密姿势他们都试过,手背贴手心这么简单的触碰,反倒让他坐立不安,为什么自己要傻乎乎地和他解释,喜欢月亮的周边,和他这个月君无关……
幸亏车程短,幸好曹南宗向来善解人意,没有反驳拆穿,还很快收回了手,仿佛那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安抚。以上心灵拷问,终于在看到停车场外的绿化带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绿化带里,名为“无尽夏”的绣球开得盛大,夏归楚心中一动,想起圣坛所在的摩罗山下,也有一片鲜为人知的绣球花丛,是他逃课走遍摩罗山无意中发现的。
山里的花丛当然不及绿化带的花有人打理培育,长得旁逸斜出,花团大得野蛮,那自由疯狂的姿态令夏归楚着迷,他神秘兮兮分享给曹南宗,说他发现一个秘密基地。
年少的时候,一点破烂也当作珍宝,只因自己贫瘠得两手空空,掏出拥有的全部想给喜欢的人,那时的夏归楚不知道,野外的绣球,也并不属于他,曹南宗,也不属于他。
和夏归楚的兴奋相比,曹南宗的表情平静得残忍,但他仍好心地跟随夏归楚去了后山,语气平和地给他介绍,那些绣球花,被人类命名为“无尽夏”。
曹南宗还说了很多关于花的小知识,他还说,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山川河流,乃至人类本身,都只是世界魅惑的表象,想要洞悉正见,持明欢喜,必得穿越眼前迷障,直抵彼岸。
那些玄言密语夏归楚当然听不懂,他只是装作专注倾听的模样,盯着曹南宗开合的唇,很没出息地想,真好看。
他也没想得到什么大智慧,去往什么彼岸,他只是想告诉曹南宗,“你发现没有,无尽夏的夏,和我一个姓?”
可自始至终,曹南宗都没给他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咔擦一声快门响,剪短了夏归楚的回忆,夏归楚循声转头,就见曹南宗举着手机,对准那些球形的花朵,又拍了好几张照片,仿佛他才是摄影师。
“哟,这种花居然能入月君的眼?”夏归楚讥讽道,不是说世间万物都是表象嘛,定格这些花做什么。
曹南宗收好手机,冲夏归楚有些腼腆地一笑:“我也是近来发现,无尽夏的夏,和你的夏是一个姓啊。”
时隔多年,亲耳听见自己想说的话从曹南宗嘴里说出,夏归楚有点想笑。话是对的,可时机不对,就像对的钥匙没办法插进已经锈蚀的锁孔。
可他已经不是少年的年纪,时过境迁,没必要为年少的龃龉,指责曹南宗过于迟钝。曹南宗如果真是个处处妥帖的好情人,他那时为什么不干脆找个Omega?曹南宗很傻,夏归楚或许也聪明不到哪去。
今天的拍摄冲突得还不够吗?都结束了,再翻来覆去地盘点谁错得多一些,没意义。
迈开长腿,夏归楚大步流星地把曹南宗甩在身后。曹南宗愣了一会儿,快步追了上去。
夏归楚买的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出电梯直达,不必担心邻里问题,一进去,智能感应灯亮起,开阔空间四通八达,除了把书房改造成了摄影工作间和暗房,几乎没有多余的隔断。
墙上随处可见拼贴画,混乱、跳跃、无规则,却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冲击力。
家具陈设,是达达主义的产物,错位的圆桌,悬浮的台灯,前卫的几何图案……这样的房子和曹南宗印象中温馨的“家”大相径庭,却离奇地和夏归楚这个人十分搭调。
这里到处都是夏归楚的气息,建筑是人心的外化,夏归楚在这里显然生活得很自在,沙发上家居服随意摊开,桌上有几本摄影图册,和喝了一半的水杯,书架上的书除了艺术类,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摆放也不太整齐。
松弛、随意,不像二人以前住在星棠公馆,夏归楚都没有留下多少生活痕迹,拘谨得仿佛只是一个客人,随时预备要走。
这是夏归楚一个人的家,曹南宗从未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这一点,不是左梅英开的民宿,不是没什么人味的迦那圣坛,也不是星棠公馆那栋被母亲监视的别墅,只是夏归楚的家。
曹南宗想要给的,却没能给到的,夏归楚自己拥有了。
他不需要他了。
“愣着干什么?”夏归楚见曹南宗跟施了定身法似的,进了室内还戴着口罩墨镜傻站着,怪新鲜的。
他抬手就给曹南宗扒下口罩和墨镜,却见两行清泪从长发Alpha的笑眼里滚下来,吓得夏归楚大惊失色:“怎么了?”
自己看到绣球花都没哭,曹南宗哭啥?夏归楚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慌张地给前夫擦泪,心里叫嚣着,他把人带回家里,可不是为了让人哭的啊。
曹南宗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愣愣地任夏归楚擦脸,不声不响的,等到脸被擦成高原红,始作俑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太大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