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给钱以外免谈。”
“不要钱。你能不能安排一个人…来帮帮我,把一个雕塑送到国家美术馆去,我…身体不太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当然颜湘也很清楚蒋荣生的规矩,他很诚恳地,“你说要拿东西交换是不是,我愿意的,做什么都愿意,只要等我身体好起来,做什么都可以,我还不能死,妈妈做了手术就能好起来,我要跟她一起好好地…。”
说到最后,已经接近喃喃自语了,自顾自地念叨着,是身体开始发烧了说胡话了。
蒋荣生轻轻地皱眉,打断道,“颜湘。”顺便皮椅转了半个圈面对办公桌,叩一下桌子上的按钮,把人叫进来。
“…要交换,要交换,要交换…我还能拿什么东西来换呢。”
颜湘小声地说着。
蒋荣生很会训人。颜湘已经病成这样了,可是蒋荣生给他树立的规矩意识已经深入骨髓,满脑子想着要怎么按照蒋先生的意思来,才能把雕塑送到国家美术馆去。
此刻,在总裁办公室外,一个穿着长西装的,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铭牌,上面用繁复的花体字勾勒着三个英文字母的男人正恭敬地等着,抬手轻叩门。
“进。”里面传来蒋先生沉声又简短的一个字。
男人抬手推门进去,然后就看见蒋先生正坐在桌前打电话,一身矜贵的高定,姿态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地。
墨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存在感十足,不再是单纯的五官,而是像贵小姐晚宴佩戴的相得益彰的,流光溢彩的珠宝首饰。
然后,男人就听见蒋先生低垂眉眼,微微勾着唇,不疾不徐地,对着电话里的那位说道,“你已经交换过了。”
被叫进来的人垂首听着,内心:?
但是没有时间多想。下一秒钟蒋先生就挂了电话,将手机扣在桌子上,然后拉开抽屉,扔给他一张通行卡,“现在去东海湾花园,地下车库3层从703到709,六个车库已经打通,你去打包一座雕像,送到国家美术馆。两个小时之内完成。”
“收到。”
策展经理很有点紧张。策展拍卖的生意利润对航空母舰蒋氏集团来犹如九牛一毛,现在蒋氏又是正儿八经的商业集团,不需要这种洗钱渠道。
平时对接工作中,他见过最高职务的是蒋先生身边的平行助理,连周容都没见过。
这回是蒋先生亲自传召他,让他既紧张又跃跃欲试,以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完成这项工作,飞速赶往东海湾花园。
车库门正开着,有个小男生半靠在桌子上,看着是有气进没气出了。
经理吓得大骇,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颜湘的鼻息,发现幸好是活着的,他松了一口气,又打电话安排策展行的员工过来,准备把旁边的雕塑打包起来。
打电话的时候,经理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座雕塑上,顿了顿,过了漫长的十秒钟左右,他才移开眼睛。
片刻后,经理又把目光落在面前这个小男生的手上,他两手无力地垂着,手上的泥迹已经干了,手指很长,且纤细,虎口处和中指关节前端各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经常用刀的。
他继续对电话里的人吩咐事情,在颜湘上救护车之前,想问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叫什么名字,可是颜湘好像已经没反应了,直接被救护车拖走了。
经理叹了一口气,继续完成他的工作,最后,雕像好好地送到国家美术馆后台仓库。
任务就漂亮地完成了。
-
颜湘终于能好好地睡了一觉。
只是他睡得实在是太久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展览的开幕式,他没能亲眼看见自己的作品展示在美术馆里,灯光亮起的那一个瞬间,感觉有点可惜。
颜湘又问护士借了iPad,登录华夏雕塑网,这是我们国家最专业的雕塑□□站,会实时更新国内外每一个盛大的雕塑展览新闻,还会有喜欢看展,喜欢美术雕塑的爱好者,收藏家,艺术媒体,院校教授等等各类人评论,是一个既开放又权威的平台。
颜湘从初中起就很羡慕这个网站首页的艺术家,加载条正在加载过程中,网站已经率先跳出了首页图片,正是他做的雕塑,《稻子红了》。
颜湘的心脏怦怦跳,呼吸也变得慢慢地,鼻腔里消毒水的味道正在远去。他的手放在ipad左下角,准备截图。
要是不能亲眼看见雕塑在美术馆里亮起灯光的那一瞬间,那么亲手截屏下网站首页的第一眼也好。
医院的网不是很好,几秒钟以后,整个网页才加载出来,的确是他的雕塑。
但是名字却不是被命名为《稻子红了》,而是《半跪》。
颜湘眨了眨眼睛,心里想着,可能是老师帮他改了名字,觉得这个名字可能更好吧。
然后颜湘点进完整的展览新闻,第一条介绍就是,用了四张图片,从四个角度展现雕塑,展览大厅中央那一顶顶光仿佛跨越了时间,此刻来到他的上方,垂下来,温暖地照耀着他。
只是,在每一张图片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字体——
“作品/章牧颜湘”
章牧是他的老师儿子的名字。
第22章
但是师哥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这个作品的刻画呀,最多,要写,也写作品/颜湘蒋荣生吧。
颜湘只是在开玩笑,因为他内心感觉到太荒唐了。
手指继续往下滑,原来这个展览还需要雕塑者作一个简短的作品介绍,可以录制视频也可以现场介绍。
他都不知道。
这里录制的是章牧正站在展览大厅的中央,他的雕塑作品面前,英姿勃发,表情得意,正侃侃而谈着他的创作灵感。
“…这是我去年去乡下采风的时候所产生的灵感,当时我正走在一条田埂小路上,转头看右边有个很年轻的青年,似乎是很累了,正半跪在田地里休息,当时啊,我就想到了我们青年工作的辛苦,无论是在田地上还是在格子间里,生活的压迫使得他不得不低下头……是一种无奈的苦痛…哈哈,当然呢…”
简直一派胡言。
比偷窃更生气的,是偷窃以后还要在上面用丑陋的黑色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刻画下自己的痕迹。
颜湘关了视频,没有再听下去。
他把ipad放在床头边,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然后闭上了眼睛,打算埋在被子里睡觉。
也许是因为医院的床太硬了,也许是因为楼层太高,风太冷了,吹得白色的窗帘哗哗响,又也许是因为走道上反复传来其他病人和医生的脚步声,也许是因为点滴坠下的声音太大了,又是因为心里很沉重,很迷茫。
总之,这一晚,颜湘没有睡着。
更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权威的策展机构会在在全球每个月会发行一刊杂志,中文翻译名字叫《雕塑月刊》。
这相当于文化生的核心期刊SCI,SSC之类的。
“权威的评判”也是价值估量的一部分,搞雕塑也从来不是孤芳自赏,自娱自乐。
颜湘一直接受的是科班美术教育,这种权威的杂志在每一个艺术生心里都有很重的分量。更何况那是《雕塑月刊》,每一个雕塑学生殿堂级的艺术评判标准。
现在,他一根钢丝一根钢丝卷起来的,一条线一条线亲手勾勒的,放弃尊严也要在大雪里跪着,换来的雕塑作品,的确收获了丰美的果实,甚至上了《雕塑月刊》。
颜湘做这个雕塑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他能飞这么高,得到这么多认可。
但是上是上了,创作者一栏却完全没有了他的名字。
跟展览馆里比还要不如,现在的右下角写的是,《半跪》,作品/章牧。
然后就没有了。
如果说颜湘颜湘看到华夏雕塑网站上的新闻,就算是第二作也好,还想忍一下,起码老师是真的对他很好。
让一次老师的儿子也没有什么的。
但是现在自己的名字被完全抹杀掉,他再也不能忍了,拿起手机,打了老师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仿佛老师一直在等着这通电话似的。
颜湘嗓子有些沙哑,声音很沉闷,“…老师,网站和月刊我都看了。”
“你看了啊…好…。”
老师好像没有解释的意思。
颜湘竭力保持冷静,捏着电话的边缘,指节发白。
“老师,师哥想做什么,只要你通知我一声,无论是打形,建模,还是打下手涂隔离剂,喷肥皂水,打包,敲石膏,我都能帮师哥做,毕竟您是我老师。…但是您知道的,这是我第一次上ST.J的联展,这个作品对我多重要您也知道,我发着烧赶出来的多辛苦您也知道,我妈妈在生病多缺钱您也知道,我多想要在雕塑这里争一个未来,您也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明…这四年,你都是那么好的一个老师。”颜湘状若失神喃喃道。
老师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半晌后,老师才幽幽地,“颜湘,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再好这一次吧,老师腆着你求你了。你才二十二岁,还年轻啊,我儿子已经…三十四了,过了年就三十五,他没时间了…”
颜湘笑了一下,看着医院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纱布,终于是面无表情地,“老师,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三十五呢…。”
老师低声下气地,“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老师双倍补偿你,颜湘,就放过这一次吧。”
这事儿做得很糟。但是从当初看到邀请函,双份发送邮件,一份发送给颜湘,一份发给自己儿子,他就已经不要这老脸了。
只能委屈一下颜湘了,这孩子性子软,念旧情,不会给他搞出什么祸事。他只能啃下这个哑巴亏。
果然,颜湘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忧郁又踌躇地,“我只想要回作品署名权,但是…算……了。算了。”
算了。
能去告发老师么?他做不出来。这四年来,打工的地方是老师介绍来的,很晚了还在教室里做雕塑,老师也会让他快点回家,还有妈妈的医生,也是老师介绍的。
算了,就这一次吧。就当是偿还这四年。
他病了,也没有力气去折腾了。
那就努力活到三十五岁吧。
-
只是出院以后,颜湘再次收到老师工作室的函件。
邮件上说,因为颜湘长久没有去过工作室,也不参与工作室的任何活动,当作长期无故缺勤处理,决定解除合同。
从现在开始,颜湘不再是老师工作室里的雕塑师。
颜湘是在一个大街上接到的邮件通知,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关闭了手机,继续往前走着。
这条街是颜湘在这里最喜欢的街,没有事做,他就会沿着街道散步,沿街的橱窗已经在为圣诞节准备,到处流光溢彩的,路上有着巨大的熠熠生辉的五角星,珍珠状师,霓虹灯,巨型飘雪水晶球。
笑声夹杂着铃儿响叮当的歌荡漾在深蓝色的上空。每一个路过的人,看起来都非常,非常幸福。
唯有自己,做什么都一败涂地。
在道路的尽头是最盛大的圣诞橱窗装饰大楼,晶莹的小彩灯垂在边缘,中间是漂亮又精致的圣诞商品。
颜湘在风里吸了吸鼻子,眼圈红红的,就看到蒋先生璀璨橱窗的前方。身后是棕色的玻璃门和温暖的室内咖啡厅。
蒋先生混血脸,出色的美貌让他看起来如同最昂贵最华美的漂亮芭比,穿着长风衣,鼻梁高挺,眼尾深晦,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长长的影子拽在地上。
颜湘不敢走过去。他现在很伤心,不知道意志力能不能顶得住蒋先生的冷漠和刻薄。
蒋荣生冷淡眉间蹙起,盯着颜湘,迈开长腿朝着他走过来,开口教训,“颜湘。我说你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在我面前这么有种,为什么在别人那儿就跟个软包子似的,看起来这么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