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讷讷地点头,添完了水,照旧转到推杆这边,帮着谢见君推磨,能推动,是一回事儿,石磨盘这么沉,他哪能在一旁干看着。
谢见君没再赶他走,手往推杆边缘挪了挪,将吃劲的重力压在自己身上。
眼见着一个来时辰转瞬即逝,磨盘下的木桶接了满满一桶细腻而滑嫩的黄豆浆,谢见君将磨好的豆浆糊糊搅拌匀和后,装进布袋里,下面接上木盆,把布袋吊在半空中,来回不停地摇动着,奶白剔透的浆液顺着布袋缓缓滴落。
一直到浆液沥干,他才取下布袋。滤出的干豆渣,他没舍得扔,把海椒掐碎了,拌着大蒜苗和豆渣一起清炒,喷香喷香的,小时候,他一人,就能吃两碗米饭呢。
将透过布袋漏下的生豆浆放进锅里,猛火禾柴,煮沸到锅面的豆浆气泡“砰砰砰”地炸裂,谢见君一勺冷水将火浇灭。
他打算做卤水豆腐,这豆腐质地偏硬些,韧性也更强,吃起来滑嫩细嫩,很有嚼头。煮沸的熟豆浆稍稍放冷后,他一面拿着小勺将豆浆向前不停地搅动着,一面往里面慢慢地添盐卤水,直至这豆浆凝结成一片片如棉絮一般的豆腐花时才作罢。
他一股脑地将豆腐粒倒进底部铺着棉布的木托盆里,拿棉布包裹浸湿,压上盖板。云胡搬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进屋。谢见君磨完豆浆后,他打了水,在院子里刷石头,这会儿正巧用得上。
谢见君接过石头压在木板上,同云胡俩人,干坐在柴房的杂物堆上,静待了一刻钟的功夫。
揭开棉布时,他少有的紧张起来,仿佛手底下揭的不是什么包豆腐的棉布,而是大姑娘的红盖头。
米白棉布下的豆腐,方方正正,雪白如玉,谢见君吊在半空中的心落了大半。他找来菜刀,沿着边缘切下一小块,分给云胡和满崽,自己也尝了一块,刚出炉的新鲜豆腐热腾腾的,入口滑嫩软韧,紧实细腻。
“阿兄,好吃!”满崽重重地点头,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谢见君抿抿嘴,嘴里还浅留着清甜的豆香,他看向云胡。
云胡眼睛微微发亮,察觉到视线望过来,他唇瓣动了动,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好、好吃”。
谢见君的心完完整整地落了地,他看着眼前如白玉般温软的豆腐,松下一口气,竟是、竟是真的成了。
第21章
因着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谢见君磨得豆腐分量不多,留下家里吃的,他将多余的豆腐分出几份,想着给福生和里长家都送些去。这东西算不得什么稀罕的吃食,但清炒凉拌,烹煮炖菜都能做,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谢见君到时,谢礼正窝在院子里收拾他的小菜园子,听着有叩门声,便起身往院外张望,这才瞧见了人。
“哎呦,快些进来。”,谢礼忙不迭将谢见君引进屋里,顺手招来小儿,使唤他去烧水煮茶。
“礼叔,不必忙活。”,谢见君婉拒。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豆腐,递上前去,“闲来无事,我见家里有盘老石磨,今个儿同云胡磨了些豆腐,送来给您尝尝鲜,头次做,您别嫌弃。”
“这..”谢礼冷不丁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才晓得,眼前的谢见君早已不是从前的傻子了。他接过那油纸,打开来看,清白豆腐四四方方的包在油纸里,浓郁的豆香味迎面而来,他就势掂了掂,分量也是不轻快。“你这孩子,还惦记我这老头,留着自己家里炒着吃多好,谁家也缺粮食。”
“不瞒您说,实则是我和云胡想做这磨豆腐的买卖。前些日子,我们去镇上打听了下如今豆子的收购价钱,几家粮食铺子给的都不多,想来是今年地里收来的豆子不好卖,与其亏着硬往外卖,何不如自己拿来做点赚钱的小买卖,也算是给家里填补填补。”,谢见君斟酌着,将自己一路过来琢磨的话同谢礼娓娓道来。
“说的也是。”谢礼轻叹一声,手缕了一把胡须,“那日来收豆子的小贩也是这般说的。前有村民陆陆续续来寻我,想让我搁其中再牵牵线,现下行情不好,我也委实帮不上什么忙,你看,我这收的豆子还堆在柴房里呢。”谢礼让出半个身子,引着谢见君往柴房方向望。
谢见君只顺应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难为礼叔年年都替村里人殚精竭虑。我家今年豆子本就是种的少,收的也少,不敢来麻烦礼叔。”
“你是个懂事孩子,云胡胆子虽小,但也是个会持家的人,你们小两口带着满崽,能搭伙把日子过好,那便是好事儿,磨豆腐这活计,若是有心,只管去做,有啥需要礼叔帮忙的,也不用同我客气。”谢礼拍拍谢见君的肩膀,眼神中难掩欣赏之意。
谢见君拱手一礼,顺势说起自己今后可能要时常在外奔波,家中只留满崽和云胡,希望里长能帮忙照应下。
谢礼满口答应,将谢见君送走后,把油纸包的豆腐交给他家婆娘,顺口说起,如今的这谢家小子可是出落得愈发人模人样了,还知道要赚钱养活家里人,芸娘和谢三,倘若泉下有知,这会儿也能放心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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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里长家出来,谢见君绕路去了趟福生家。
彼时福生赶着牛车去集市买东西了,家里就只有福生娘在。
他敲开门后,便一直站在院门口,任福生娘招呼,也没进院,只将一路带过来的豆腐递给福生娘。打从收豆子开始,便一直承着他们一家的情分,他心里始终觉得过意不去。
福生娘接了豆腐过去,乐得合不拢嘴,她也明白谢见君是为了避人闲话,邀了两遍不进院后,也不再坚持,大喇喇地站在院门口同他闲聊起来。
“见君,我听福生说,你去老秀才那儿读书了?”
“哎,是。”谢见君温温顺顺地应了声。那日福生去叫他扛豆子去打麦场过称,搁路上扯闲话时,问起他怎么在许褚家,他便同福生说自己今后要跟着许褚读书,待孝期过了,就去考功名。
“好好好,去多识些字总归是好的。你福生哥小时候,我也送他出去读书,这熊孩子就不是那读书的料子,废了我两吊猪肉一袋白面,才读了两天,就让先生给撵回来了,他爹柳树条子抽断了两根,愣是没能再把他送回学堂里...”,福生娘想起福生幼时趣事,捂着嘴,“咯咯咯”笑得一脸褶子。
谢见君微微躬身,听福生娘同他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也没生出半分厌烦的心思,反倒是觉得有趣极了。
福生娘说得口干舌燥的,才想起连杯水都没给他倒,正打算回屋去烫杯热茶来,谢见君摆摆手,“婶娘,不麻烦您了,云胡和满崽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福生娘抬眸,日落西沉,天边泛起绚丽的彩霞,她猛一拍大腿,“哎呦,瞧我这碎嘴子,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见君,婶娘给你拿些山楂,是我那妯娌前日拿来的,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满崽小家伙肯定稀罕。”,说着,不等谢见君拒绝,她便抓了一兜子过来,还提了俩白萝卜,“这萝卜你也带回去,晚上炖豆腐吃,添点荤油进去,香得很。”
谢见君连连道谢,没想到自己来时带着东西来,走的时候,福生娘愣是没让他空着手离开。
方要走,碰巧遇上赶着牛车从集市上回来的福生,又留他说了两句话,往回走时,斜阳隐在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林间,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起了白茫茫的炊烟。
他加快步伐,进门时,云胡刚把炒好的豆渣端上桌。添了海椒的豆渣咸香鲜辣,光是闻着那股子椒麻劲儿,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满崽捏着鼻子,凑近闻了闻,趁着云胡没注意,自个儿捏了一块塞进嘴里,立时被辣得吐舌头,猛灌了好几口凉白开,才压下嘴里的辛辣味儿。
谢见君今日心情甚好,见满崽嘶哈嘶哈地倒吸凉气,故意伸手将他的额发揉乱。满崽尚不及他腰高,胳膊腿又短小,被他按住脑门,蹦跶了好几下,都没够着人,末了,瘪着嘴,猫进云胡怀里,嚷嚷着让云胡给自己报仇。
云胡哪里敢向谢见君“报仇”,他紧抿着嘴,高举着盘子不知所措。
谢见君将腰上的小布兜解下来,丢进满崽怀里,“拿去,婶娘给的山楂果子,赶明儿见了人家,可别忘了谢谢人家。”
满崽把小布兜一撑开,里面是红艳艳的山楂果子,溢着丝丝的酸甜,他登时笑弯了眼眉,蹦蹦跶跶地从云胡怀里跑开了。
“这小兔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接过云胡手里的竹筷,摆放在炕桌上。
云胡紧接着又端进来一小碗豆渣,这一份是没添海椒的,专门给满崽做的。添了海椒的那一盘,他和谢见君就着红薯饼子,吃得满头大汗。
白日里磨豆腐,下午又满村里送豆腐,谢见君忙了一整日,这会儿吃上这一口热乎饭,只觉得心肝脾胃都被熨帖得舒舒服服。
得了闲空,他将余下的豆子清点了一遍,这一斤豆子差不多能做个三斤的卤水豆腐,听云胡说,集市上卖的豆腐是两文钱一斤,他们用木托盆,压出来的小一百斤豆腐,若是都能卖了去,这一天到手就有二百文钱。
乍一听能赚二百文,云胡惊讶地瞪大眼睛,他长到现在,可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哩。他自个儿掰着手指头心算起来,一天是二百文,十天是两千文,这就是二两银子,那一个月....哦豁,他不敢想,越是算得清楚,心里头越发雀跃,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等有了钱,谢见君就能读书了,满崽也能天天吃红豆包子了。
“想什么好事儿,这么高兴?”,谢见君见他兀自喜着脸,偷摸乐呵,忍不住轻笑着打趣道。
云胡惶惶然敛了笑意,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了,这二百文还没到手呢,他就先惦记上了,这要让谢见君瞧出他的小心思,可不得笑话他。
他忙摇了摇头,将那些个莫须有的心思踢出脑袋,勉强装作无事的样子拿起笸箩里的针线,给满崽绣起了大老虎。
谢见君剪去一小截烛芯,屋里比先前亮了几分,他顿了顿声,“咱这一茬磨得豆腐还余了不少,赶明我去集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把这些给买了,也好在集上混个脸熟,之后再去卖东西,更方便些。”
“诶?”云胡呆愣愣抬眸,怔了片刻,干巴巴道,“我、我帮你。”
“不用。”谢见君落笔,把刚抄完的纸搁置一旁,甩了甩酸痛的肩头,跟着说道,“你也累了,在家歇歇吧,东西不多,我顾得上来。正巧这纸墨也用得差不离,福生哥说集上有走商的小贩卖纸,价钱比镇子上要便宜些,我去买些回来。”
既是如此,谢见君不让他陪同,云胡也没有坚持,他还想着明日去河边洗衣服呢。这几日摸爬滚打,三人换下来的衣衫都灰扑扑的,白日里暖和,洗完后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大半晌午就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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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还蒙蒙亮,谢见君就醒了,去集上卖东西可得起早,先去占个好地方。
云胡听着身边有布料奚奚索索摩擦的动静,也跟着睁开眼。
“睡吧,这天儿还早呢。”,谢见君忙着往身上套外衫,歪头冲眼睛都没睁利索的云胡低声说道。昨夜歇下前,他就已经将今个儿去集上要带的小杆秤和家伙什儿都放进背篓里了,还带着剪子和戥子,虽说村里农户买东西多数都是用铜板,但架不住有富贵老爷家的下人出来采买,届时用剪子剪下适量的碎银子,再拿戥子过一下称,省得给人家找错了钱。
他仔细净了面,又漱了口,还特地穿了件干净板正的衣裳。这卖吃食的,最是忌讳邋里邋遢,自个儿不把自个儿拾掇得像模像样,人家客人哪能放心?他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忙活完,草草垫了垫肚子,他背上竹篓,正要出门,云胡从灶房里小跑出来,将手里的小布兜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小声嗫嚅道,“我、我烙了饼,你路上、路上吃、还是、是热的。”
谢见君接过小布兜,揣进怀里。
秋末早上不见太阳时,还凉飕飕的,热饼子隔着里衣,贴在他胸膛前,连一颗心都捂得热烘烘的。
第22章
谢见君一路脚步飞快,待走到集市,后背上已然漾起了薄薄一层细汗。
赶着这会儿路边的商贩还不算多,他顾不得歇口气,先行占下了一处小摊位,这位置四通八达,不管是哪个方向过来的村民,总能第一眼就瞅见。
安顿好后,他搬来一块平整些的石头,把盖着白棉布的豆腐往外一搭,自个儿往地上铺了层破布,席地而坐。
没多时,路上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妇孺老太挎着小竹篮慢悠悠地转过来。
“婶子,要豆腐吗?新出锅的豆腐,还嫩着呢。”,见有年纪稍大的妇人朝他这边张望,谢见君忙招呼道。
那妇人听了动静,立时往这边走了两步。
谢见君将盖在豆腐上的白棉布揭开,沿着边缘切下一四方小块,油纸垫着,递给那妇人,“婶子,您尝尝。”,这卖吃食的,嘴上说得再动听,赶不着让客人自个儿尝尝味道。
那妇人显然是有些兴趣,又见谢见君用油纸垫着豆腐,心里好感更深,接过油纸小口抿了块,这卤水点的豆腐,韧而不硬,鲜美可口,可真是不错,当即,她让谢见君给称上二斤。
“婶子,一共是四文钱,您且拿好。”谢见君过称的时候多搭上一小块,虽没多重,但那妇人瞧了,笑弯了眉眼,连连夸他是会做买卖的。
谢见君笑而不言,添上这二两豆腐算不得多,之后他要常来,能给自己拉个回头客也是好的。
送走妇人,接连又有人家凑了过来。
谢见君模样生得眉清目秀,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意,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偏偏又嘴甜得很,舍得给前来卖豆腐的人家添点利头,故而他这摊位前,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
但也有人见他是个生面孔,不买他的账,还故意找茬挑刺,他也不恼,乐呵呵地去招呼其他人
眼见着他的生意红红火火,就有人眼热,瞧不过去了。
他这正给一哥儿剪碎银子称重呢,余光中瞧着一獐头鼠目的汉子,脏着手往白嫩的豆腐上摸,那豆腐角上登时就沾了一黑指印。
他眉头皱了皱,忍着不适道,“这位大哥,我们家这豆腐是可以试吃的,您稍安勿躁。您这般上手,叫旁人见了,我这买卖还如何做?”
汉子挑挑眉,呲着一嘴的大黄牙,不屑道,“我不过就是试试它墩不敦实,省得买回去缺斤少两的,净是些卤水。”
“那您试着如何?我把您摸的这块,包起来?”,谢见君将“摸”字咬得极重。
“这块豆腐都这么脏了,你还敢卖给我?有你这么做生意的!”,那汉子当即便不乐意了,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大伙儿来瞧瞧,这卖豆腐的黑了良心了。”
“分明是你自个儿上手摸,一双手脏得跟泥窝窝里揣过似的,还好意思说人家。”,一旁刚称了五斤鲜豆腐,等着谢见君找钱的哥儿快言快语,下了汉子好大的面子。
“关你屁事。”,汉子恼羞成怒,脏兮兮的手下意识背在身后。
谢见君头天做买卖,不想多生事端,正要开口赶这人走。
一眼尖的女子认出面前的汉子,“哎呦,王老五,你不守着自己的豆腐摊子,跑来小后生这摸人家豆腐作甚?怎么,见人家小后生模样俊俏,自己羡慕上了?”
汉子本是见谢见君买卖做得火热,又瞧着他文文弱弱的好欺负,一时心生了妒意,特地跑来挤兑挤兑他,现下被这女子揭穿,半刻也待不下去,铁青着脸把看热闹的人群扒拉开,转瞬没了人影。
谢见君无奈地摇摇头,本着做生意“和气生财”,也没再追究。
“小后生,你甭搭理他,这王老五心术不正,又爱短斤少两,大伙儿都不爱去他那儿买豆腐。”,那女子也是个热心肠,出声安慰起谢见君来。
虽是这般,但排队来买豆腐的人都有些退却,那王老五摸过的黑豆腐还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扎一众人的眼,谁也怕谢见君趁乱将这倒霉豆腐称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