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可好?雨水倒灌进去了吗?”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吃着粥,追问道。
“都好都好...”知道这人还得接着关切,云胡干脆像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都交代了出来。
“许先生担心义塾的书沾染潮气,昨个儿如何也要坚持过去瞧瞧,我劝说不住,便让昌多跟着同去,好在义塾那边地势高些,还有膳堂和铺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事儿。”
“王婶子和大河叔在家中看顾大福和兰月,周时雁被我安排在甘盈斋忙活着给你们做吃食...”
见小夫郎将家里人都交代了个遍,偏偏没提满崽,谢见君咽下口中有些噎的鸡蛋,“满崽去哪儿了?他不在家里?”
云胡心里咯噔一下,望向自家夫君的眼神中,倏地带上了些许的心虚,“我同你说,你回头可莫要训他。”
谢见君闻之,抿嘴失笑道:“我何时有这般凶?竟叫那小混蛋还要说服你,一道儿瞒着我?”
“还不是昨个儿你走前说人家胡闹?”云胡嗔怪,“不过,他也没惹什么麻烦,只是府役在城中招募农户,说崇福寺那边被救助过去的人太多,一时忙不过来,他说与其在家没头没尾地担心你,倒不如去帮忙做点正经的事儿,遂一早就跟李先生出门了。”
“我猜也是,这崽子搁家里闲不住。”谢见君了然,满崽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了,昨日若不是雨势滔天,他也不会如此坚持,将人留下。
“对了,你们等下还得去内城吗?”云胡偷摸看这做阿兄的人神色如常,不见愠怒之兆,便壮着胆子问。
谢见君颔首,目光遥遥望向城中,须臾开口道:“趁着这会儿雨势减弱,待大伙儿休息片刻,就出发去西面和北面的城区。”
云胡听完,浅浅应了一声,“你若是还去城中,我便不跟随了,左右铺子里有周时雁在,你等差人去取吃食便是,我想去崇福寺瞧瞧。”他总归是放心不下满崽,想着被救助的民户只增不减,他过去帮着添根柴火。
“行。”谢见君一时顾不上崇福寺,就唤来陆正明,让他护送云胡过去。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要面临着分别。
谢见君长臂一捞,将小夫郎搂进怀中,朦胧雨雾中,二人紧紧相拥,随后又各自奔赴各自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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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崇福寺走的路,需得经过府城的主街,现下主街浑水肆虐,水流速度极快,云胡身子骨单薄,淌在水中站都站不稳,依靠着身上的麻绳和陆正明的搀扶,才艰难地走到崇福寺山脚下。
云胡到时,满崽正同崇福寺主持一道儿给灾民们分粥,“去歇会儿吧,我来。”
他接过锅铲,把小崽子替了下来,顺手给面前的女子碗中添满粥。
“云胡,你送来的粮食不够了,吃完这顿,还不知道下一批救济粮啥时候能到呢...”满崽蹲在一旁,双手拖着脸颊,发愁道。
“你去同你师傅知会一声,看能不能找钱德福联系下城中粮商,先去买些来,亦或者下山路上,寻着你阿兄,让他给想想办法..”
缺粮是个大事儿,山上救助了这么多灾民,里面不乏有老人和孩子,可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满崽听了吩咐,掉头就去找李盛源传话,云胡刮完锅底的最后一粒米后,也被后面赶来的王喜接替到一旁歇息。
“吃这么多东西有啥用?也不下奶,瞧把我大孙儿饿得!”一处昨下午刚刚搭建起来的救济棚下,传来一婆子的埋怨声,还夹杂着婴孩的阵阵啼哭声。
民户们被救助来这儿,本就闲得无聊,想找些乐子,乍一听着动静,凑热闹的天性使然,便都齐齐地循声望去。
就见那婆子双手掐着腰,嘴里不停地说着些难听的话,指责他家刚生产完还在坐月子的儿媳没有奶水,喂不饱孩子。
那儿媳也是个老实姑娘,被这般不留情面的地斥责,还不敢吭声,只紧皱成一团的眉头彰显着此刻她有多难堪窘迫。
云胡看不过眼,起身凑上前去,拉下油苫布的帘子,挡住了女子被扯乱的衣衫。
“大娘,您快少说两句吧。”他不耐开口,“您家儿媳身子本就虚弱,昨日又淋了雨,遭了折腾,难免会有些不爽利,但这也不是她的错,您何至于这般咄咄逼人?!”
“哪儿来的小哥,管闲事都管到我家来了!”婆子愈发来劲,“她是我家儿媳,我说她两句,怎么就听不得了?我大孙儿饿得嗷嗷哭,她这当娘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可不就是个废物?难为我家当初还花了三两礼金迎她过门呢!”
“娘,您别急,再等一会儿,我这刚吃完东西,等下我再喂喂试试..”女子低声嗫嚅道。饿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她自是最心疼了。
“没用的东西!”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声,兀自寻了块石头坐下。
棚内气氛一时压抑难耐,女子脸色苍白,抬眸望向方才护着自己的云胡,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意。
云胡生了恻隐之心,“你别慌,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乳母在山上。”
“找什么乳母,那是富贵人家家里才用得起的,我们这小门小户,可不敢请。”婆子站起身来,指着云胡骂骂咧咧道:“你是什么人,少来操别人的闲心!”
“你说他是什么人?”一向护短的满崽骤然出现,不由分说将云胡护在身后,“你们方才吃的这些米粥,还是我嫂嫂铺子里的东西呢!”
那婆子一听云胡是个商户,登时眉头一皱,眼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一哥儿居然在外抛头露面的做生意,不要脸。”
满崽最听不得有人诋毁云胡,“你胡说什么鬼话?!吃了我们家的东西,狗嘴里还吐不出象牙来?”
“咋了,我说的不对?”婆子语气轻佻地反问道:“这谁家的女子和哥儿不是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照顾婆母和老公公,你这嫂嫂,不清不楚地跟一堆汉子凑在一起,还做生意?这要放在我们家,都是得被打断腿浸猪笼的!也就你阿兄是个冤大头,愿意要这样的人做夫郎!”
满崽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同那婆子干架,被云胡一把搂住腰,带离到一旁,“乖乖,咱不跟这种人生气。”
哄完,他径直看向那理不直但是气壮的婆子,
“我夫君向来体贴,别说是照顾孩子,就为了让我心无旁骛地在外行商做生意赚钱,不被这些琐事儿累赘,他甘愿家里家外地两头忙,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也不曾提过让我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三两句话,噎得婆子哑了声。
偏偏小云掌柜觉得不过瘾,顿了顿声后,又给自己添补了一句,“至于你说的打断腿浸猪笼,我想,他大抵是不敢的,你若不信,尽可以等他来,亲自问问他!”
第185章
婆子在家中颐指气使了多年, 何时受过这等气?
她“呼哧呼哧”地大喘着粗气,哆哆嗦嗦地手指着云胡,正要发作。
“你还想不想让你这大孙子填饱肚子?”云胡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一开口就精准地拿捏了她的命脉。
婆子的满腔愠怒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一想到这小哥儿此举, 也是为了自己的大孙子, 她不敢再说什么, 末了, 只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媳,便任由云胡上前搀扶起女子,抱上孩子便出了棚子。
“这事儿急不得,你且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棚子外,云□□温和和地安抚着女子。
“我婆母她...”女子煞白的脸上闪过一抹难堪, “我婆母她说话不中听,还望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云胡摆摆手, 表示自己并没有将这些话往心里去。他方才同那不讲理的婆子起了冲突, 偏偏又略胜一筹, 怕自己一走, 婆子把气洒在可怜女子身上,这才将母子俩一起带走了。
现下找了一处空闲的棚子,他安置好俩人后,便和满崽四下里打听起来, 然寻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借乳之人,眼见着女子急得直上火,孩子也饿得大哭。
“先喂些米汤, 或者是米糊糊吧。”他无奈道,心里盘算着之后下山, 找小贩去买些羊奶来。
拢共还余了一小碗精米,因着府役带来消息,说午时之前,会送新的粮食上来,他便着人将那精米熬煮出细浆,搁置温和后,交于女子,喂给那嗷嗷待哺的小婴孩。
小婴孩灌了一白瓷碗的细米浆,许是不再饿了,咂摸咂摸嘴就睡了过去,云胡跟着松下一口气,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救济棚,同女子说道,“左右这棚子现下还是空闲,你且在这儿歇息上片刻。”
女子挣扎着起身,给云胡行礼道谢,“民女谢过您的好意,只是想来婆母惦记孩子,我还是带儿子回去吧。”
“你若这样回去,保不齐她还会为难你,待在这儿多好,我瞧着她也不像是会主动摸过来...”云胡开口留人。
“她到底是民女的婆母,孩子的奶奶...”女子面露苦涩,但仍未被说动。
她既是坚持,云胡再不好强留,便让东哥儿将她母子又送回了原来的救济棚,后听着东哥儿带回来的消息,说那婆子果真不待见她这儿媳,见她二人回来,一把抢过熟睡的孩子,掉头就嫌弃她不中用,胳膊肘朝外拐,总之那倒出口的,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云胡浅浅地吐出一声叹息,一时不知作何感叹。
“大雨来了...”满崽掀开救济棚的油苫布,侧身钻了进来。
早起雨淅淅沥沥下着时,大伙儿都以为这场暴雨将要停歇,谁知不过吃了个早饭的功夫,这雨势便愈发激烈起来,埋在众人心中的阴霾不由得沉重了几分,谁也说不准,下一刻能是个什么光景。
滂沱雨幕中,一声尖利的哭喊,给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又增添了一抹灰暗。
“出什么事儿了?”云胡敛去淡淡的忧虑,探身向外看去。
东哥儿打着油纸伞,站在棚子外听了一会儿,进来回话,“掌柜的,好像是有人在哭丧。”
哭丧,就意味着死人了...
云胡闻之愕然,连忙拿起搁放在角落里的伞,揭开油苫布便出了门,循声而去,满崽紧随其后。
同样听着动静,从自己棚子里出来的人也不在少数。
诸人或披着蓑衣,或打着伞,七七八八地将哭丧之人围成了个圈。
“哎呦,是他家汉子呢...”
“说是出去买东西,被水冲走了,溺死的...”
“这也怪了,那水分明只有齐腰高,不过就是踩在石子上滑到了,偏偏站不起来,人就这么没了...”
“好好一个年轻汉子,撒手人寰了,留下这孤儿寡哥儿何去何从呐..”
都是来崇福寺避灾的人,这会儿听着小哥儿的恸哭声,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别看满崽平日里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其实眼窝子浅得很,这会儿早已悄悄红了眼,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云胡听说那尸身肿胀得厉害,几乎辨不出人形,怕一朝生变,吓着这崽子,就让东哥儿先把他拉回棚子里去,而后将手中的伞向一侧偏了偏,罩在了伏在地上哭诉的哥儿身上。
“还以为只是下雨,没寻思竟然出了人命...”
“瞧瞧这雨下得越来越急,之后可怎么办?我们家出来时,屋顶都被砸塌了..”
“谁家不是?我养的鸡鸭都来不及安置,就被官爷带到这儿来了,也不知道家里啥情况...”
“这暴雨要是停了,咱们咋办?总不能在这小坡棚子里住一辈子吧?”
此话一出,众人像是吃了哑药一般,齐齐不作声了。
府役昨日带他们来崇福寺时,用的说辞是知府大人怕大雨生灾,让他们在此避难,可半个字没提,避难之后怎么安置的问题。
现下听后来人说,城中屋舍多处坍塌,想来是再住不得人了,这没了屋子,没了傍身的东西,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方才还在心疼那家中失了顶梁柱的哥儿,如今灾祸殃及到每个人身上,气氛忽而就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个都还好好活着呢,怕什么?”云胡骤然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平静。
“知府大人既将诸位安置于此,便是想尽办法保你们性命,纵然谁也不想看到安居多年的府城遭受这无妄之灾,可当下事情已经发生了,聚在一起怨声载道有何用?”
“鸡鸭没了就再养,屋子塌了就再建,人只要还在,就比什么都要紧,再者说了,想想你们是如何到这儿的,又是如何安心住下来的,咱们知府大人,断断不会忍心看大伙儿,深陷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他声音不高,说出的话,也并非是什么漂亮话,却是给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里都喂了一颗定心丸。
第186章
被寄予厚望的知府大人现下正忙着满城捞人, 纵然府役先前知会过留在城中的民户,若非必须,尽量不要出门, 但仍有人心存侥幸, 赶着滂沱的大雨外出觅食。
“陆大人, 您小心....”湍急的水流中, 谢见君一把扯住陆同知系在腰间的麻绳。
“哎呦, 年纪大了, 腿脚不顶事儿了…”陆同知自嘲一声,扶着石柱勉强站稳身形,“这城中积水太深,人在水里根本站不稳,方才那老头, 脚下一滑,眨眼就没了人影儿, 也就是您反应极快, 将人一把捞起, 才没酿成大祸。”
“大雨如注, 难免如此…”谢见君望着眼前滚滚而过的浊水,从昨日起紧皱的眉头便没有舒展过。
“短短两日,竟是比去年一整年的雨水都要密....若是提前得知此情况,咱们也能早做准备, 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措手不及。”陆同知跟着感叹一声。昨个儿他在书院讲学,头着刚开始,还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下雨, 直到山长来报,说山脚下的水直逼膝盖骨, 他才急匆匆地驱散了学生,赶回了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