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早先就说好,此趟来曹溪,他且要住到宋家的三进院子里,遂待人齐后,才牵着骡子和马,浩浩荡荡穿行过长街。
彼时正值早集,长街上熙熙攘攘,小贩或背着竹,或挑着扁担,瘦小的身形如同泥鳅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清脆的,带有各式腔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云胡都被吸引了眸光去,青哥儿见他盯着红彤彤的山果子咽口水,便令宋管事儿去买了一串,回头交于他手上时,小云掌柜脸颊臊得通红,好似撕破天幕的绚丽朝霞。
“我又不是孩子了...”
青哥儿闻之莞尔,“来时你家那位夫君可劲儿地拜托我好生照看你,我既然接下来这差事儿,如何不拿你当个孩子般要紧?”,二人同行一路过来,这会儿已混得十分相熟,即便是开起玩笑来,也不拘谨。
云胡脸颊上的红晕一路烧到耳梢,他抬袖轻推了推青哥儿,有些腼腆道,“你惯会打趣我。”话虽这般说,但想起每回出门,谢见君都要拜托旁人多费些心,照顾自己,他这心里面跟吃了蜜似的甜津津,嘴角的笑意如何也遮掩不住。
“呦呦呦..”青哥儿单看他这甜蜜神色,便忍不住逗趣儿,俩人站在宅子门口玩闹了须臾,宋管事儿小跑着从屋中出来。
“夫人,小云掌柜,院子已经收整干净。”
青哥儿招呼家丁们卸货的卸货,安置的安置,云胡也跟着吩咐王东带着甘盈斋的伙计去街上再买些冰回来,上百罐的果肉罐头拿冰煨着,历经了大半月颠簸过来,可不能在这会儿掉链子。
俩人各忙各家的生意,到晚膳时才得到闲空,凑到一起吃饭。
“你明日要上街瞧瞧?”青哥儿给云胡碗中夹了块鸡腿,关切道。
云胡赶忙咽下噎在嘴里的半截子排骨,点了点头,“初来乍到,难免对这儿陌生,我寻思先去摸摸行情,再做打算,贸贸然出摊卖罐头,我怕适得其反。”
“如此也好。”青哥儿赞同,“明个儿我让宋管事儿陪你们一道儿出门,他常来曹溪这边走商,地方风情比我了解得多,有他跟着你们,我就放心了。”
云胡登时便要出声婉拒,他一路已经麻烦宋家甚多,哪里到自己营生上,还得指望着人家给帮忙铺路?
谁知青哥儿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当下不过三言两语,就拍板定下了明日的安排,末了担心他头一回来这儿会水土不服,还特地贴心地配了两个丫鬟在身边侍奉。
有了青哥儿面面俱到的照顾,云胡来曹溪的第一夜顺利渡过。
翌日辰时,他带上王喜和周时雁,三人一身再素朴不过的常服,跟着宋管事儿上了街。
第205章
曹溪的繁华热闹从一大清早便开始了。
云胡特地没留在宋宅吃早食, 出门寻了处娇俏小娘子的胡麻饼摊子坐下。
“老板,四碗羊汤,六个胡麻饼。”
“哎, 来了!”, 头扎绢花的小娘子连忙应了一声, 清脆的嗓音听起来似百灵鸟一般婉转悦耳。
“这儿的姑娘们可真俏生, 掌柜的, 您瞧她头顶上的绢花, 新鲜得很,咱甘州都没有这般好看的式样。”将将坐下,周时雁小声地说道。
“啧,也就你们女子,稀罕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旁的王喜先行接了话茬, 立时就招来眼尖儿的小娘子一声调笑,“大哥, 您话可不能这么说, 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 打扮得秀气, 甭说外人,自个儿看着都高兴。”
“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周时雁笑吟吟地附和,她姣好的眼眸微挑,得意地看了一眼王喜, “你这粗人,哪里懂女子的小心思,我说的是不是, 掌柜的?”
云胡正四下张望街上的食肆,冷不丁被唤到名字, 他回眸看向胡麻饼摊子的小娇娘,莞尔问道,“老板,你这绢花哪里买的?”
“就在城东的首饰铺子,您沿着这条长街,一直走到头就到了。”小娘子热心地指路。
不多时,热腾腾的胡麻饼和羊汤端上了桌。
刚从烤炉里拾出来的饼子,烘烤得焦香酥脆,面上洒满了芝麻粒子,嚼起来油香油香的,慢火炖了一整宿的乳白的羊汤,更是鲜而不膻,羊肉嫩而不腻,这两者搭配着一道儿吃,别提有多熨帖了。
云胡手捧着胡麻饼,呼噜呼噜的灌下一碗羊汤,八月天儿里,连额角都微微冒了汗。
“这要是放在秋冬日子,天寒早起时暖烘烘地吃上一顿,舒服多了。”他搁下碗,咂摸咂摸嘴里的鲜滋味,有些满足道。
见众人早已经吃好,就等着自个儿了,他抹了把嘴,招手将小娘子唤来跟前,问起吃食的价钱。
小娘子拨动着算盘珠子,“饼子一个三文,羊汤一碗十五文,拢共七十八文钱。”
“七十八文?!”王喜倏地瞪大了眼眸,区区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早食,居然就得花费这么多钱,“要搁在甘州,他两文钱一个素包子就打发了!”
小娘子嘴角扯出一抹轻笑,“听您这口音,怕不是曹溪本地人呐。”这言外之意,便是在说王喜不懂当地的行情。
周时雁跟着捂嘴偷乐,“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王喜挨了揶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鼻尖,见他们家掌柜的张罗着付钱,便追上前去,好抓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填饱了肚子,云胡依照着小娘子指的路,带着几人一道儿去了首饰铺子,这儿的钗簪耳饰式样繁多,价钱自是比甘州贵些,一朵小小的绢花,就得要十文钱,甘州可是三五文钱就能买到。
“掌柜的,这曹溪果真是不同寻常。”经历了早食和首饰的双重打击,王喜胆战心惊地敛回落在柜台上的眸光,凑到云胡跟前,压低了声音调侃道。
云胡颔首,挑着几样素气的配饰,同小厮打听了一下价钱,末了选中一块和田玉打磨成的平安扣,嵌了两颗黄豆大小的玛瑙珠子,这下子就花去一两银钱。
王喜小心翼翼地接过雕花木盒,紧张地扣在怀里,生怕自个儿一个不注意,这般金贵的玉石被街上的白日鬼给摸了去,临着从铺子里出来时,他撇了一眼柜台上摆放的绢花,偷偷摸摸地潜回去,迅速地买下一支塞进了怀中。
“掌柜的,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他自认做得隐蔽,因着心虚还巴巴地跟过去问话,殊不知方才那一举动已然落在云胡的眼眸中。
云胡抿了抿嘴,遮掩住漫到唇边的笑意,“咱们找一处糕点铺子瞧瞧去。”
话音刚落,宋管事儿自荐要带路,众人便随着拐上横叉着的一条街。
“小云掌柜,您看这条东珠街,原是做杂货生意的,一朝落败,被新上任的知府大人重新修整之后,将本来四分五散卖吃食零嘴的小贩们安置此处,后来慢慢地就发展成一整条长溜溜的小吃街,这府城里的百姓平日最喜来这东珠街用饭了。”宋管事儿一面引路,一面给云胡讲解着东珠街的来历。
云胡闻言,心中大喜,这不正是自己想找的地儿吗?他谢过宋管事儿,登时拉上周时雁,闷着头就钻了进去,什么桂花酒酿,芙蓉糕,掉渣锅盔,甜米藕,凡事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二人统统都买了个遍儿,还一路打听着各色吃食的价钱。
王喜像极了跟自家婆娘逛街的悲催汉子,又得帮着拎东西,又得腾出手来,拿炭笔往小本本上记录价钱,忙得不可开交。
宋管事儿在一旁瞧得直乐呵,他大抵能猜到云胡此举图的是什么,甘盈斋做的是吃食的买卖,不提早了解了解当地的人文风情,以及寻常的物价水平,贸贸然地搭摊子卖东西,极容易“水土不服”,好几车的果肉罐头千里迢迢地从甘州带过来,一路还耗费冰块煨着,若是曹溪百姓不买账,可就全赔了。
云胡似是在印证他的猜想,从东珠街离开后,一行人相继去了脂粉铺子,布庄,酒楼,最后落脚在一间茶肆里。
“掌柜的,这曹溪商贩给自家东西取名可真奇怪,甜米藕就甜米藕吧,还叫什么玉玲珑,搞得我还以为是啥新奇玩意儿呢。”周时雁斟了一盏凉茶,推倒云胡跟前。
“周娘子,这您都不知道了,曹溪虽说是商贾聚集之地,但也不乏有家境富裕的读书人在此求学闻知,这些商贩为了能得书生的青睐,自然要把东西的名字往花了取。”宋管事儿耐心地解释道。
“原是如此,看来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周时雁了然地点点头。
二人交谈之际,云胡方才点的墨子酥被送上茶桌。
四四方方,小小一块地叠成高塔,摞在巴掌大的骨瓷小碟中,瞧着就精致打眼。
“这不就是芝麻酥嘛。”王喜小声嘀咕,察觉到云胡的视线望过来,他难为情地挠挠头,“掌柜的,您说咱们家的糖水罐头要不要也整个文绉绉的名字?”
云胡老早就有这想法,当初“果肉罐头”只是谢见君随口一提,他叫着顺口,便延续了下来,如今见曹溪这儿处处都是些新鲜不俗的名字,原本那颗已然沉寂下去的心,又止不住地活络起来。
“咱们不光要换个名字,还得把陶罐的包装也换掉。”
此话一出,王喜和周时雁讶然,连宋管事儿也愣住了。
“掌柜的,您的意思是,咱带来的这些陶罐,都、都不用了?”
“对”云胡郑重道。“逛了这一天下来,你们也能发现,这儿的东西,小到一盒脂膏,大到一罐酒壶,包装得都十分精美别致,虽说咱们家的罐头味道上并不逊色,但若是以陶罐的外表示人,难免会抓不住大伙儿的注意力,更别提想要在此扎根了。”
几人仔细咂摸两下,觉得他们家掌柜的话,的确有道理。
故而,从茶肆回宋宅后,云胡便集结了此番同来的七八个伙计,众人凑到一起商量着糖水罐头的新名字,以及新的包装。
“我打算,把价钱也稍微往上提一提,毕竟运来曹溪的成本太高了,若是跟甘州一般卖十二文一罐,这批货怕是要净亏数十两银子。”趁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功夫,云胡趁机把今日在府城逛街时萌生的想法倒出来。
甘州太穷了,东西卖得贵了,百姓都消受不起,但曹溪不一样,单单他们今日所见,同样的货,就要比甘州至少高个两三文钱。
见识过此处物价的王喜和周时雁纷纷表示赞同,这曹溪并不适合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总归是要赚钱,不妨换个法子,果肉罐头定价太便宜,旁人也不会觉得是多好的吃食。
一行人叽叽喳喳,麻雀似的谈论了大半夜,月落参横才散去。
起早,鸡刚打过三遍鸣,便又陆陆续续地出了门。
周时雁和王喜都被派了差事儿,云胡闲来无事,就跟着青哥儿跑铺子,以此也见识不少商户,那些个商户明知青哥儿不过一个小哥儿,待他却都恭恭敬敬唤声“青掌柜”,言行举止间,不见半点冒犯之意。
这让同为掌柜的云胡艳羡不已,要知道他去白头县时,还被人说哥儿露相做生意,不像话,会折了自家汉子的气运。倘若不是谢见君一直开解鼓励,兴许他就真的退缩了。
“你心里别打怵,气势上一定要挺得足足的,他们才不敢轻看你。”青哥儿宽慰他道,“这倘若放在几年前,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然会独身来曹溪做生意,可见你这些年已然进步许多。”
“快别拿我逗乐儿了。”云胡少时经受的都是漫天的恶意和打骂,如今一被人夸奖,他反倒是手足无措,连说两句客气话都不会了。
“你呀,就是总觉得自己不行,殊不知搁旁人眼里,厉害着呢....昨个儿我还听着你带来的那两个主事儿的伙计,私下里说他们家掌柜如今越发出挑了呢。”
云胡脸皮儿薄,青哥儿好话赞誉上两句,他逃也似的跑出门外,躲在马车的宽大车轮旁边,好半天这心还扑通扑通地用力跳着。
待青哥儿查完账出来,见他踮着脚尖儿,抻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便笑眯眯地走过去,“我知道有一处地方,若是能将这笔生意谈成,你这糖水罐头一准能卖得好。”
云胡正发愁呢,新包装的更换需要时间,那中间的这段日子就空闲了下来,不想法子干点什么,他还真待不住,这会儿乍一听青哥儿的话,他连忙问道:“什么地方?”
青哥儿见他有兴致,晓得自己是猜对了他的心思,就抵在他凑过来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
小云掌柜大惊失色,“能、能行吗?”
“试试嘛,你现已没了旁的法子,能成,是好事儿,成不了,于你也不是坏事儿。”青哥儿微眯了眯眼,一脸的意味深长。
云胡沉吟片刻,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当夜,张灯结彩的弄琴巷,两位打扮得清水芙蓉小郎君模样的白面书生,摇着银白执扇,一前一后,相继拐进了曹溪府城中最是热闹的满春楼。
第206章
云胡头回偷摸逛窑子, 心里紧张地直打鼓,他下意识地摸着被脂粉严实实盖住的梅花印,扯了扯一旁身量较他高大半个头的青哥儿, “能、能行吗?”
“如何不行?等会儿你就瞧我的手势。”青哥儿信誓旦旦地攥攥拳头, “放心, 我已经知会了宋管事儿, 若是一个时辰, 咱二人还未出来, 他便带伙计寻人。”
话已经说到这儿,云胡也不好再坚持什么,毕竟来满香楼做营生,是他一开始拍板定案的。
“公子里面请~”俩人前脚刚跨进门,便有执流萤罗扇的女子迎上前来, 那女子身着流光轻纱,裸露在外的香肩雪白细腻, 在摇曳灯光下熠熠生辉。
云胡别过脸去, 羞赧到不敢同女子对视, 他还是头一回见着衣裳穿这么少的人哩, 那点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遇着个力气大些的汉子一下就能扯破了。
女子眼尖儿,见云胡一席雪色对襟长衫,袖口处的莲花纹绣得精巧秀致, 想来是别处来此地求学的富家公子哥,故而语气愈发娇媚,“这位小郎君瞧着面生, 怕不是咱们曹溪的本地人吧?”
“不、不是,我是甘州人。”云胡扯了个谎, 躲开女子欲抚上自己脸颊的芊芊柔夷。
女人瞧着云胡害羞地抬不起头,愈发起了劲儿。
“这位姑娘...”青哥儿连忙挡在二人中间,拱手作了个揖,“劳烦姑娘给寻一处上好的厢房,再送些称口的吃食来,我这兄弟头一回来曹溪,我带他见见世面!”
女子不动声色地将青哥儿上下一打量,看他二人都穿着鲜亮,衣冠楚楚,便是对这话勉强信上了几分,“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说着,她手中罗扇一摇,步履轻盈的往二楼木梯前走去。
云胡慢下一步才跟上,原因无他,实在是消受不起女子身上这股子浓郁的脂粉味,方才离得近些时,他险些被熏得栽跟头。
将将踏上二楼,就听着婉转娇媚的口申吟声,穿透包厢的门口逸散出来,青哥儿脚步一顿,都是成家且生养过的人了,自然懂得这动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掩嘴,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回眸正要唤云胡,就瞄见一心要来谈生意的小云掌柜,此时脸上已经烧起了两朵火烧云,红扑扑的,似是满香楼门前挂着的红灯笼。
“啧,小雏鸡....”引路的女子窥探到二人神色有异,暗暗在心里揶揄了一声,她快走两步,停在二楼尽头的一处包厢门口,轻言细语道,“两位公子,今个儿客人多,咱厢房仅余着静月阁一间了,不过公子们莫要担忧,这静月阁临窗,可观洛水河夜景,平日里可都是客人们抢着订的地儿呢,若非有贵人提前定下,又临时改了行程,恐是连这一间都没了。”
“也罢。”青哥儿点头,从袖口掏出一块银锭子,丢给女子,“把你们满香楼的点心都给我上一遍,另外,我这兄弟想听曲儿,再找两个姑娘来助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