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累了,谢见君睡得极深,胸膛伴着沉重的呼吸声上下起伏,小夫郎一时起了狡黠之心,手指沿着沉阖的双眸,一路抚至下颌的青茬,末了落入半阔的掌心里。
下一刻,原本在睡梦中的人,忽而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你你你你、你何时醒来的?怎么也不吭声!”云胡吓了好大一跳。
就见眼前人莞尔一笑,疏朗俊秀的脸颊流露出一抹玩味,“我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小夫郎这般稚气?”
云胡自知受了捉弄,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
要搁寻常时候,谢见君定是要拉着人逗趣上一时半刻才作罢,但如今念及小夫郎有了身子,自然吩咐什么差事儿,便老老实实地做什么,让端茶绝不倒水,让穿衣绝不套鞋。
这不小祖宗说乏了,要回家,他也殷勤地鞍前马后伺候着,若不是顾忌着给小云掌柜留点面子,他巴不得一路都抱着他走呢。
那住持送二人出崇福寺时,正碰着石阶上一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前来朝拜。
隆冬正月,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衣,冰凉的雪水濡湿她身前的衣裳,她却毫无察觉。
往大雄宝殿的路泥泞难行,她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虔诚地向神佛礼拜。
云胡禁不住驻足,多瞧了两眼。
“这位女施主的家中孩儿,前年高烧惊厥,中了偏枯,至今还卧床不起..”住持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默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女施主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山来给孩子拜佛祈福,两年来无论风雨,都不曾间断过...贫僧得了闲空,也会陪她诵经祈福,盼着她心诚能打动佛祖显灵,施恩于孩子,让他早日能恢复如常。”
云胡最是听不得这话,当即就红了眼眶,“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见君虽自诩不信神灵,此时也难得沉默下来,倘若有朝一日,神明成为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想,他也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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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昌多在甘盈斋作账房先生开始,我便无聊死了。”春华楼里,满崽支着脸颊,神色蔫蔫儿地同季子彧抱怨着,“还以为你来甘州,就能成日里陪我玩了,可是阿兄不许我打扰你温习功课。”
“这几日学府休沐,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去。”季子彧将挑干净鱼刺的肉,推及到他面前,“以后下学,待把阿兄布置的课业完成,我也能腾出空来...”
“快拉倒吧...”满崽摆摆手,捏起块米糕,懒散地填进嘴里,“你有那闲空,还不如在家里休息休息呢...我是晓得我阿兄性子的,你别看他平时跟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你若真触着他的逆鳞,书不好好念,字不好好写,一准得挨念叨。”
季子彧苦笑,心里暗忖还真让满崽说对了,谢见君待他之严格程度,一点不亚于府学里不知他身份的古板夫子,好几次在书房讲学时,他因着心有旁骛走了神,可都挨了手板。
“那、那、”,他磕磕绊绊半天,也没能想出个两全的好法子来。
见满崽唇边沾了米糕的碎末,他下意识地抬手,冷不丁触碰到柔软的唇瓣,季子彧似是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缩回手。
“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如何还脸红了?”满崽不解。总觉得一年不见,面前这人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是、是这屋里的火盆烧得太旺了!”季子彧慌乱地躲开他的视线,残存着温热气息的手指不住地磋磨着衣角,仿若要将其撕开似的。
“的确是有些热。”满崽不觉有异,自顾自地顺着话茬接道。
似是当真觉得热了,他扯了扯紧扣在一起的衣襟,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季子彧倏地一阵口干舌燥,他连忙低下头去,一直到吃完饭,起身离座,都不敢再抬眸。
第215章
“咱们一会儿溜达到清雅阁听书吧?”满崽被投喂得有些撑肚子, 他打了个饱嗝,朝着不远处的茶肆,冲季子彧扬了扬下巴。
“今个儿就不去了吧。”季子彧道。他起早出门前, 答应了谢见君必然会赶在日落前回家, 倘若未能遵守承诺, 自己恐怕要失信于人了。
“可是我还没玩尽兴呢。”满崽微微敛目, 语气里盛满了不高兴, “这太阳还没落山, 寻常我同昌多出来玩,即便是戌时回家,阿兄也不会生气的。”
“我陪你堆雪狮,玩投壶或者射箭都可以,咱们回去吧。”季子彧好声好气地劝导。他们俩本就身份有异, 偏又是大晚上流连在外,更容易招人说闲话, 他倒是不在意, 可总得顾忌着满崽这啥也不懂的小呆子。
满崽权当是他乏了, 蹙着眉头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 轻啧道,“要不你明日起,便跟着我上先生的早课吧,我瞧你这身子骨实在不行, 得好好锻炼锻炼了。”
季子彧哭笑不得,想来他在上京时,纵马骑射可谓是头角峥嵘, 如今到了满崽这儿,自己却变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 走两步就累的死脑筋,书呆子。
但只要能哄着这小祖宗赶紧回家去,即便被误解,他也无奈地认了,“对对、是我许久不曾走过这么多路,身子有些疲累了。”
满崽一副我就知道定然是这样的了然模样,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阿兄说了,读书身健方为福,你呐,平日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别总闷在屋里捧着个书看起来没个尽头,都把自个儿学傻了....”
季子彧一面听着唠叨,一面催促着,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他二人进门时,谢见君正抱着大福从卧房中出来。
“今个儿去哪儿玩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原以为比早起约定的时间晚了些,会惹阿兄不高兴,他乍一听这话时,不由得咬紧嘴唇,刚要开口解释,就被满崽抢了先去,“在城南看了两场皮影戏,又去春华楼坐了坐,我本还想着等下去清雅阁听书,可是子彧说他走累了,索性就回家来了。”
谢见君闻之,侧目看了眼季子彧,早起这小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作保证那会儿,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依着满崽爱凑热闹的性子,今日大年初一,街上到处都是搭台子唱戏玩杂耍,不玩到尽兴,是决计不可能收心回来的,他本以为至少要过了戌时,才能见着这两小只呢。
“夜里寒凉,早些回来也好,我让王婶熬了鸡汤,你们过来喝一碗,暖暖身子。”说着,他率先往灶房走。
“怎么突然赶在这个时候熬鸡汤了。”满崽跟在后面,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句。
“爹爹有小宝宝了..”大福忽而出声,惊得两小只都停驻了脚步。
“阿兄,是真的吗?”,满崽一把扯住自家阿兄,惊诧地问道,险些将人拽一趔趄。
“是真的,云胡又有身孕了,冯大夫说已经两个月了...”谢见君稳住身形,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小少年的额前,“ 小兔崽子,冒冒失失的。”
得了准信的满崽,转头一个蹦高跳到季子彧的身上,八爪章鱼似的环着他脖颈,乌溜溜的圆眸中盛满了喜意,“你听着没?我可是又要做小叔叔了!”
季子彧身子僵得跟木头似的,他一面怕满崽跌下来想伸手去扶,一面当着大家长的面儿,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干巴巴地站在原处,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恭、恭喜你了!”
好在满崽一瞬的惊喜之后,便跳了下来,“阿兄,等让云胡给我生个小哥儿玩玩,我瞧着旁人家的小哥儿乖乖软软的,可喜人了。”
谢见君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我见你也是个小哥儿,怎地从来没有乖顺的时候?跟只猴子似的,不管不顾...”
“我、我、”满崽莫名被噎了一嘴,回过神来,他上前抢过张着手讨要抱抱的大福,丢下一句“我再也不要理会阿兄了”的气话,掉头跑走了。
“满...”季子彧下意识想去追,要走时才想起谢见君还在这儿,他回眸躬身做了个礼,得了应准后,便忙不迭朝着满崽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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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里,
云胡侧倚在窗前,望着方才还热热闹闹,现在已经空荡荡的庭院,低声嗔怪道:“明知那小崽子气性大,偏爱逗他,这不把人逗急了,一等还得你费劲去哄。”
“用不着我。”谢见君勾唇,将刚端来的热腾腾的鸡汤吹凉后,递到小夫郎嘴边上,“你不是也瞧见了?谢家那小子上心着呢。”
云胡轻抿了一口,只觉得喉间涌上来一阵阵恶心,他蹙着眉头,将勺子推远,“不想喝了,那股子醒腻味儿,闻着老想吐。”
谢见君把瓷碗搁放在离得远些的桌上,回身握住他微凉的手,覆在自个儿双颊上,“有件事儿,想要跟你商量商量...”
云胡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事儿?”
“我原是打算等大福过完四岁生辰,就同他分房歇息,但如今你有了身孕,我想着总归是要分开的,不妨将此事儿提前些时日,你觉得如何?“,大福睡觉一向不安分,夜里被踢一脚,亦或者被杵一拳都是常事儿,谢见君担心小孩子没轻没重地,恐会伤着小夫郎,故而琢磨了一路才斟酌开口。
“但..”云胡轻抚着小腹,有些担忧道:“大福毕竟跟着咱们睡了这么久,冷不丁让他歇在旁个屋子里,怕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指不定要多闹腾呢。”
“没事,我来想办法。”
谢见君撂下话,转日用过朝食后,就将王婶唤进连通着正室的一间小屋里。
“主君,这里面的桌椅床榻,都要清走吗?”王婶子接了差事儿,对他难得奢侈的行为表示不解。在她的认知中,主君和主夫二人的日子过得一向节俭,甚少有好好的东西割弃不用的情况出现,遂才多了句嘴。
“对..”谢见君语气坚定,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这闲杂的东西全搁去库房中,屋子空出来,我要置办别的家私。”
王婶子听此,立时就招呼府内家丁,忙活了两三日,将小屋中的一应陈设都搬了出去。
谢见君也没闲着,他带上大福,找了城中一位手艺精湛的木匠。
“瞧瞧,看有没有你心悦的家私。”他将木匠呈上来的各式家私的图样,悉数都摆到大福跟前,由着他挑选。
之所以折腾这一趟,说到底是谢见君想让好大儿能依照着自己的喜好来修缮卧房,毕竟有了参与感,对这间屋子才会有归属感。
大福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新鲜有意思,阿爹说由着他挑,他便选自个儿心悦的图样,还兴致勃勃地拉着满崽陪着一道儿“监工”,每日三遍五遍地去打探小屋的修葺进度。
眼巴巴盼了大半个月,小屋修缮好后,为了让他尽快地适应新地儿,谢见君嘱咐云胡和王婶儿常带他在此处戏耍,平日里睡午觉,也歇在这间小屋里,偶时得了闲空,夜里临睡前,父子俩就躺在新打的矮榻上嬉闹逗趣讲故事。
由此又打了些时日的预防针,大福这才缓缓地接受了要分开的事实,尽管这中间,他半夜在小床上醒来,发现身边只有自己时,也曾哭闹过几回,但都被谢见君好生安抚住了。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变暖,云胡的身子也愈发沉重了起来,好在这回腹中的小家伙安安分分地不怎么折腾,除去贪食以外,他没受太多罪,就连冯大夫都说这胎坐得极稳,府中家丁,连同着甘盈斋的伙计,以及府役们都在猜测十月底出生的小娃娃,定然是个小哥儿。
谢见君私底下也曾琢磨过,想着有大福这小汉子在前,若真能再得位似云胡一般水灵灵的小哥儿,的确是一桩喜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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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过后,各县的荒地陆陆续续地都开垦得差不离,勤快些的农户已经从县衙里领了种子,种上了晚谷、黍、稷等夏播的作物,大伙儿忙忙碌碌地劳作着,就盼着下半年多收些粮食上来。知府大人可发了话,这垦荒的田地,前几年都减免田税呢,还不是谁家粮食种得好,谁家就占便宜?
“哎,你们发现了没?这些天怪了,河里的鱼都主动浮出水面,特别好打。”
“我注意到了,有些鱼的鱼头都是朝下倒立着呢。”
田垄间,几个晒得黝黑的精瘦汉子凑在一起抽旱烟。
“谁说不是呢,俺大伯哥前两天去打鱼,说那鱼都在水面上莫名其妙地打转,瞧着跟吃错药似的。”
一年长些的老汉紧拧着眉头听完,猛嘬了口旱烟,“天生异象,别是要出什么大事儿呐!”
“哎呦,秦老头,瞧你这胆小模样,不过几条鱼罢了,它们往水面上跑,不正便宜了咱们这些个打鱼的?”
“就是,俺家娃娃就指着这点鱼能上得起学了,赶明我多跑两趟,打些上来卖去集市,赚了钱到时候给俺婆娘买支绢花,我看城里人都这么戴呢。”
三言两语揭过话茬子,几个年轻汉子又笑作一团。
倒是老汉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他担心有异,想着过两天县令大人下乡探查,就将此事儿跟官老爷提一提,官老爷见多识广,兴许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第216章
静夜沉沉, 谢见君秉着灯笼从屋外进来。
“小夜猫,还不睡?”他见云胡平躺在榻上,双眸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木头房梁出声, 挑眉打趣了一声。
“我饿了。”云胡听着动静, 一手托着高高隆起的小腹, 侧身瘪着嘴有些委屈道。
“王婶儿蒸了米花糕, 想不想吃?”谢见君翻出个软枕搁放在他后腰处, “那灶台上还煨着骨汤, 闷炖了一整日呢,我去给你端一碗来?”
云胡咂摸咂摸嘴,寻思了好半天,“我想吃素汤面,就是、就是、”, 他说话犹犹豫豫,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吃我做的?”谢见君支着脸颊, 笑眯眯地瞧他, “是之前在福水村时, 我常做的阳春面?”
云胡腼腼腆腆地颔首, 他白日去甘盈斋点卯,正巧遇着长延街新来的一家面馆开张,便去尝了尝鲜,那素面虽擀得劲道, 卤子也鲜香可口,可他偏偏就回忆起数年前冬夜,四面漏风的牛棚里曾吃过的那碗, 冒着白涔涔热气的滚水汤面。
这不眼巴巴地惦记了一整天,晚上用膳时心中还盼着, 到方才歇下,这股子念头便愈演愈强烈,直叫人惦记得抓耳挠腮地睡不着觉。
“在这儿等会,我去去就来。”谢见君重新燃起灯笼,搭了件薄薄的外衫就要出门。
“太晚了,你别去了,我不吃了,明日、明日再说。”云胡将人扯住。
“不打紧,这要是吃不上,你怕是要睁眼到天亮了。”深知自家小夫郎性子的谢见君笃定地笑道。上个月小夫郎一时兴起想吃鲜果子,他跑遍了整个府城也没买着,云胡就缩成一团坐在床边,抽抽搭搭地掉了半宿的小珍珠,连带着腹中孩儿也闹腾得厉害。故而这回,不过一碗汤面而已,说什么也得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