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想起什么来,忽而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圣上依赖国师,倒真是不作假,早知帝王薄情多疑,但有了国师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了,你还没回京之前,圣上就曾因着国师的一句在我看过是戏言的话,便罢黜了两位阴月生辰的官员呢。”
“兴许以儆效尤吧...”谢见君淡淡说道,他记得那会儿季宴礼来信提到,国师上位时,曾有不少的朝臣跳出来反对,更有言官死谏,说自己要撞死在殿前的红柱上以表忠心,但即便如此,也没能拦住。
圣上久病,在床榻上躺了数月,为此,太医院前前后后革职了好几个太医,偏来了一位江湖道士,短短医治几日,崇文帝便能下榻,又调养了半个月,崇文帝脸色已然恢复如常,这让他如何不拿这江湖道士更要紧?
况且,连自己亲儿子的忠劝都置若罔闻,几个言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他可是为了劳民伤财的封禅大典,枉顾五州数以万计的灾民呢。
一想到这,谢见君心里沉甸甸得怪不是个滋味,回忆起崇文帝方才发怒时,面色浮肿青白,隐隐有死气之色,他觉得,非挑在这个时候去泰山,着实有些奇怪。
“谁知道呢?”宋沅礼还沉浸在刚才的话茬里,他耸了耸肩,“我不过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听着,有青哥儿和长睿在,纵然给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乱站队瞎搞,那可是拿着自个儿九族的族谱在阎王爷跟前晃来晃去呢...”
谢见君笑了笑,“你如今这样,就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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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州赈灾的事宜耽误不得,在膳堂用过午膳后,谢见君又请旨面圣。原是这活儿应该户部尚书方旬来做,奈何这老头临近年关时便请了病假,直至年后开印也没来点卯,听说是染了风寒,卧病不起呢。
谢见君执赈灾名录在尚书房外等了片刻,李公公引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先后从尚书房出来,瞧那二人模样,应就是沅礼所言,三皇子贡献给崇文帝的异域女子。
他赶忙垂下眼眸,身子朝旁边一侧。
“谢大人,陛下已等候多时,还请您随老奴来...”李公公将人送至门口,回身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有劳李公公前面带路....”谢见君微微躬身,跟着进了尚书房。
崇文帝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整个人瞧着甚为疲惫,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微抬了下眼皮,“谢卿来了。”
谢见君屈膝行礼,而后将手中的名录交由李公公,双手呈到他面前。
他草草地翻看了几张,便将其阖上,随手搁放在龙案上,“这赈灾不是头一回,各部也知道该如何运作现今方旬告假,户部的事儿便由你多盯着点...”
谢见君眉心动了动,正打算领旨,崇文帝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年前,朕看了你呈上来的奏报,自打推行了‘入粟拜爵’,可帮朕解决了这边境粮草短缺的问题....谢卿,朕念你有功,特赐黄金百两,珍珠一颗,以示褒奖。”
“陛下恩赐,微臣不敢辜负,为臣者当为陛下分忧,微臣愿效犬马之劳,以报深恩..”谢见君自觉时机已到,既然崇文帝主动提起了入粟拜爵一事儿,那他就可以顺水推舟,提出让商户们将粮草送往五州救灾的举措,“陛下,臣以为...”
然他刚起了个头,崇文帝便截断了他的话,“谢卿,既是边境积粟可抵三年之久,不妨让商户们将粮草送往京中。”
谢见君闻之一怔,只觉得迎头泼过来一盆冷水,连心都一并坠入了冰窖。“送往京中”就意味着崇文帝决定要将此法子长期实施下去,但他原本的初衷,仅仅是为了让边境将士,无后顾之忧地对战西戎。
“朕打算传令下去,从即日起,商户们需按照当市的粮价,将粮草折成饷银送往京中....”崇文帝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这回轮到谢见君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出声劝阻道:“陛下,‘入粟拜爵’不宜长久,商户趋利附势,必然会大肆搜刮粮食,囤积居奇,侵蚀农户,到时苦的照样还是黎民百姓!”
崇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吏部监察,朝中地方百官监督,断不会出现如谢卿所言的恶行,谢卿怕是多虑了...”
难怪沉稳内敛如太子,都能跟他们这位圣上不分场合地大吵起来,谢见君此刻简直想要骂娘了,他甚至责怪自己当初就不该多言,打着重农贵粟,各得其所的主意,没想到到头来却成了助纣为虐的刽子手。
须臾,崇文帝见着他脸色不佳,“谢卿,你为何不说话了?”
谢见君抿了抿嘴,“微臣所言,必是陛下不爱听的,既是您不爱听,微臣又何必给您平添忧虑,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切莫动气。”
崇文帝摆弄着手中的赈灾名录,微眯着眼瞧他,“知道朕不爱听,那你就说些朕爱听的话来。”
“请恕微臣愚钝,不敢妄言。”谢见君拱手致歉。
他话说得规规矩矩,让崇文帝有气也发作不了。
“朕心意已决,‘入粟拜爵’就按照朕的说来,这法子是你举荐给朕的,这事儿便交由你去办...”崇文帝骤然咳嗽了两声,身边李公公立时将丹药递了上去,“陛下,您该吃药了。”
谢见君扫了一眼木托盘上放置的两粒褐色丹药,像极了小时候吃过的麦丽素,他迅速敛回眸光,咬着牙将差事儿应了下来。
走时,照理是李公公送他出门,他便借机打听起崇文帝的病情来。
“哎呦,圣上这病,可有段日子了。”李公公掐着尖细的嗓音回话道,“初时,只是感觉燥热无力,后心悸晕眩,夜里气喘难眠,偶时还会惊厥...”
“太医怎么说?”谢见君问。
李公公摇了摇头,“太医一波接一波地过来请脉,又是开方子,又是针灸,但都收效甚微...不过有了国师调制的丹药,陛下已经好多了,只是近日来药效减弱,陛下便由每三日一服,改为了每日一服,听国师说,他正在研制新的丹药呢,想必陛下的病,不日就能好起来了。”
谢见君颔首。
他问起这个,权当是见崇文帝一脸病相,气色实在不算好,如今听了李公公的话,才知陛下身体抱恙,全然仰仗国师,太医院已形同虚设。
那是否意味着,即便是所食用的丹药有问题,也没有懂药理的人知晓呢?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一惊,回过神来,赶忙谢绝了李公公,只身往宫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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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咱们还要再转一圈吗?”乔嘉年纵马停在离谢府门前不远的地方,苦着脸往马车车厢里探问道。半个时辰前,他们就回来了,但是他家老大不知为何,窝在马车里三过家门而不入,还让他赶着车不停地在城中绕来绕去。
谢见君闻声,掐了掐眉心,他被崇文帝交代下来的新差事儿烦闷得厉害,又不想将情绪带回到家里,让云胡瞧出端倪,还得替自己担心,“嘉年,咱们去荟萃楼,买一记傍林鲜,再回家。”
眼见着回家有望,乔嘉年忙不迭应声,调转车头嘚嘚嘚往荟萃楼去。
傍林鲜是云胡爱吃的,春日从山上采来的野竹笋,精切成细丝,辅以雪里蕻外,加火腿炒之,既有春笋的脆霜,又有鲜肉的丰腴。其味道,吃起来鲜美清甜。每次去荟萃楼点这个菜,云胡都得多吃两口,这回也不例外。
他嚼着谢见君单独夹给他的傍林鲜,两颊塞得满当当的,像是暖冬时屯粮的仓鼠。
“爹爹..”大福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爹爹,初十便要上学,可先生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写完呢,您能不能帮我给先生告个假,让我在家再待两日吧,我实在舍不得祈安...”
云胡不为所动,“功课没写完,还在这儿墨迹?快些吃完去小书房念书去。”
“爹爹,我手疼,写不了大字,我脑袋也不舒服,一念书就疼...”大福装模作样地将自己的手杵到云胡面前,“爹爹,不信,你瞧瞧?”
云胡知道他这是讨巧,遂没理他,倒是祈安紧蹙着眉头从餐椅上站起来,脑袋凑向大福,一面看,一面往他手指上吹气,“哥哥,我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谢见君心里藏着事,他还在琢磨如何劝说崇文帝打消让商户们将粮草折算成饷银送往京中的念头,晚饭也没什么胃口,这会儿听大福哼哼唧唧地磨云胡给自己告假,心里头忽而冒上来一股火,他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搁放在桌上。
“既是不愿意去上学,谢瑭,从明日起,你就不用再去书院了。”
第248章
谢见君是出了名的温和性子, 逢人总是笑眯眯的,极少见他有冷过脸的时候,遂此话一出, 饭桌上围坐在一起的众人都愣住了。
打从满崽开始, 到如今的大福, 想着法子逃避上学, 已经是家里时不时便会上演一场的固定戏码, 大家司空见惯, 哪知这回,偏偏就触了谢见君的霉头。
大福也不往云胡身上贴了,小小的身子坐得板板正正,规规矩矩。
谢见君眼尾余光扫了他一眼,继续阴沉着脸吩咐宁哥儿, “去将谢瑭小书房中的笔墨书册都收了,今后, 他的小书房内不准许再出现任何同学堂相关的东西。”
宁哥儿摸不准主君所言是否为真, 又不敢不从, 一时有些无措, 幸而云胡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退下,他这才利落地道了个“是”,后退着离开。
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复存在, 彼时屋中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胡有些耐不住,他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 给父子二人缓和一下,就被提早预判到他八成要求情的谢见君截断了话, “云胡,书院初十开学,你辛苦跑趟腿,去找山长给谢瑭把学退了。”
要搁平时,一听到要给自己退学,大福保准高兴地要跳起来,可眼下这种情况,他哪里还有这种心思?
大福彻底慌了神,他从圆凳上跳下来,“噔噔噔”小跑到谢见君身前,扯着他的袍袖,“阿爹,不要…不要退学,我知道错了…”
谢见君眸色微冷,拿下他的手,“谢瑭,你以后都不用再去书院念书了。”
大福被惊得动作一僵,立时红了眼圈,偏他又不敢哭出声,只紧紧抿着嘴,泪珠如串线珍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那模样瞧着可怜极了。
谢见君心里有些不落忍,但神色却没有半分松动,他打定主意不在此事上让步,便是一句软话都不会说,不仅不说,他起身将人推开,径自出门去了。
刚走没几步,大福嚎啕的大哭声就追了出来。
“老大,小公子不过使使性子撒个娇而已,您怎能这般狠心?也太过分了....”乔嘉年听着直撇嘴,担忧的眸光不住地往身后紧闭的两扇门上瞟。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立马挨了一巴掌。
谢见君头也没回,连脚步都没停顿,“乔嘉年,你是不是想回甘州了?”
被唤到全名,乔嘉年缩了缩脖子,想起下午那会儿,他家老大从宫门口出来,愀然不乐,脸黑得同锅底似的,悻悻然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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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出正月,夜里又起了雪,扑簌簌地落在庭中红梅枝上,似是银丝裹着春意。
这般姣美的雪景,谢见君没心思赏,驱走乔嘉年后,他在书房里干坐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浑身发麻,才掩下了窗子,回眸见大福画的四仰八叉的小乌龟,被随手丢在书案上,他眼眸一弯,上前将它收进手边的小木盒里。
那木盒装的都是大福的画作,虽说画上多的是瞧不出什么模样的东西,但他觉得有意思,就给一并收起来了。
他一张张地捡出来看,又一张张地仔细收好,到末了,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其实今日之事,若放在平时,他决计不可能生气,还会饶有兴致地逗大福。尽管这孩子时常闹腾着不去学堂,但从未在书院惹出乱子,夫子布置的功课,每日也能磨磨蹭蹭地完成。
如乔嘉年所言,不过就是哼唧两声,在爹爹和阿爹跟前撒撒娇而已,怎么就没忍住,对他发火了呢...
冷静下来,谢见君心底翻上来丝丝的后悔。
自己违背原则,将外面糟糕的情绪带回家中,以至于因为一点小事儿,迁怒到大福身上,还对着一个不识人事的孩子,说了那么重的话。
愈是反思,他愈发觉得乔嘉年方才言之凿凿,说他过分,说的一点都没错....
屋门被轻轻叩响,谢见君恍然回神,听这小心翼翼的动静,应是云胡过来了。
他正起身的功夫,一个小身影已经挤开门,像只泥鳅似的钻了进来。
“阿爹...”祈安迈着小短腿往书案前跑。
谢见君以为这小子要往自己身上扑,忙不迭蹲下身子,哪知临跑到跟前,祈安猛地站住脚,既不靠近,也不说话,只定定地歪着脑袋瞧他,圆圆的小脸儿皱作一团。
谢见君觉得他这幅模样有些好笑,遂温声温气地问他道:“来找阿爹作甚?是不是有事?”
祈安下意识摇头,反应过来,随即又重重地点了点头,但依旧不吭声。
谢见君问不出答案,便将目光投向紧随其后的云胡。
云胡耸了耸肩,看样子也不打算回答他。
谢见君只得耐心地又等了片刻,祈安终于有了动作,就见他手探进自己随身斜挎的小布兜里,窸窸窣窣地不知要掏什么。
“怎么了?”谢见君问。
祈安从小布兜里摸出一把糖块,犹犹豫豫地挑出大部分,捧到他面前,“阿爹,吃糖。”
“祈安乖,阿爹不吃。”谢见君知道那小布兜里都是祈安的心爱之物,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跟孩子抢东西吃。
祈安抬眸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怀里余下的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把掌心里所有的糖都推了过来,固执地非得要阿爹吃糖。
谢见君看他坚持,不好抚了他的心意,索性就将糖了接过来。
许是刚哭过,祈安双眸浸得发红,他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话,一字一句地软着声音道:“阿爹,你吃了糖,就高兴一点,然后...然后不要再生哥哥的气了。”
谢见君不说话。
祈安以为给的糖不够,又从小布兜里掏出一把蜜渍梅子,这是私存的最后一点零嘴了,他踌躇再三,终是都塞了过来,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然湿津津的,“阿爹,你快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