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拢共拜托了孤这两件事儿,可不能两件事都办不成。”
师文宣知道他说的是何事,崇文帝既然已经知道夷草膏出自关外,必不会应许狄历部落归顺,太子也就是走一趟,去要个谕旨好回了睿王交差罢了,他拱了拱手,“臣恭送殿下。”
“唉....”太子走远,秦师爷忽而凑上前来,暗自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睿王平日瞧着不露锋芒,倒是个伶俐之人,多亏了他找到国师戕害陛下的证据,咱们此番才能主动出击,只是有些可惜,让三皇子逃过一劫。”
师文宣笑了笑,“怕是你猜错了。”
“猜错了?”秦师爷诧异,“不是睿王,还能是谁?”
师文宣笑意更深,“准是老夫那好学生发现了端倪,偏不想往自己身上揽麻烦事儿,借着睿王的嘴,将此事告知给了太子。”他从太子那里见过睿王上疏的奏本,其中对于如何发现夷草膏的过程,睿王写得及其含糊,几乎一笔带过,但在谢见君命人送来的密信中,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记录得清清楚楚,甚是详细,由此可见,此事是出自谁的手笔,昭然若揭。
远在黄杨县的谢见君此时耳朵一阵发热,他摸了摸滚烫的耳垂,裹紧身上的薄被。
“怎么了?”宋沅礼原是闭眼假寐,听着有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音,赶忙睁开双眸。
“无碍,只是有点热罢了。”谢见君半阖着眼搭话,他音色较寻常时候低沉些,还带着些许病中的喑哑。
谁能想到已经进五月了,春山暖日和风,他还能染上风寒。从昨日起这身子骨便不爽利,浑身上下似是被人拿着丝瓜瓤狠狠地搓过一遍,酸疼得厉害。
找灶房里的婆子要了碗姜水喝下,又差侍从去七皇子跟前告了假,他将被子一蒙就昏睡了过去,不成想入夜发起了热,烧得神志不清时,他听见有熟悉的说话声,以及屋门开开合合的动静,是宋沅礼将太医请来了。
这又是搭脉又是开药,一通折腾到进夜半。宋沅礼担心随行内侍们服侍得不熨帖不上心,干脆窝在屋中的软榻上将就了一宿,一面时时给他替换额前温热的帕子,一面试探着他的体温,一整夜没睡安稳,这会儿腰酸背疼,不过抖抖筋骨,五官都皱作一团。
“不枉折腾我这么多烫,这身上摸着总算不热了。”
谢见君扯出一抹笑意,“各屋里都安排了侍奉的人,你留在这儿,不怕被我传染了风寒?”
“你就贫吧。”宋沅礼揭下他额前的帕子,丢进一旁的木盆中,“你可真行,有病不寻太医,还能自个儿闷着不吭声。”
“本想着睡一觉捂捂汗,兴许醒来就没事了。”谢见君就着他搭过来的手,半撑着坐起身来,“今日可有京中送来的回信?”
“刚醒便琢磨这些事儿,你可歇歇吧,从在黄杨县落脚到现在,还没正经休息休息呢,即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何况是你....”宋沅礼没好气道,扶他坐稳后,又忙忙活活地知会门外的内侍,命其将药端过来。
内侍们都知道屋里住着的这位是睿王最为器重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哪怕昨夜不用他们进屋中伺候,他们亦没有离开屋门前半步,现下得了吩咐后,小跑着往楼下灶房去。
屋外清净了,宋沅礼掩紧门,回身朝谢见君摇头,“别惦记了,不曾有来信,只是今日一早,萨尔其满来过,睿王殿下以圣上病重,一卧不起,暂未处理国事为由,将他打发走了。”
正说着,叩门声起,七皇子从内侍们那儿听说谢见君醒了,特此前来探病。
谢见君担心给七皇子过了病气,让宋沅礼帮着放下床榻上的帷帘,这才请人进来。
“谢卿,你病好些了吗?”七皇子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一屁股挨着床榻跟前坐下。
谢见君刚想开口,从喉间涌上来一阵痒意,他不得不掩嘴咳了两声,咳得满口一股子血腥气,扯得胸腔疼得发紧。
“都是孤太无用了,事事要谢卿帮着孤分忧解难,那日在西戎营帐便是如此....”七皇子自顾自地嘟囔起来,听上去沮丧极了。
谢见君不明白他只是染了风寒,这小少年怎么就内疚上了,但看其耷拉着脑袋,像只满身绒毛被雨打湿的可怜小狗,他这心里又有些不得劲,“为殿下分忧是微臣的职责,但咱们与西戎王会面当日,若非殿下持正不挠,给西戎王立了我朝之国威,后续两方商谈互市事宜必不会这般顺利,再者言...”
他又咳了两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继续道:“再者言,微臣只是吹了点冷风,实在不足让殿下挂念。”
七皇子得了夸奖,心中喜不自胜,再开口时,脸上带了几分腼腆,“谢卿帮了太子哥哥这么大的忙,孤过问两句,也是应该的。”
小少年被两句好听的话轻而易举地哄好,谢见君见状也跟着放松下来,便问起互市商谈的进程如何,算起来这中间来回拉扯了,也有半个月了。
“昨日听宋卿道,已然接近尾声,说是再有个几日,便可敲定下来呢。”七皇子乖巧回话,“谢卿一定要早早养好身子,介时孤在黄杨县设宴邀请西戎王前来庆贺,谢卿可不能缺席。”
谢见君眉眼微翘,温声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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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到京中的消息,已是一旬过去了。
这日,谢见君风寒初愈,正窝在屋里给云胡写家书,内侍急匆匆地敲门,说睿王殿下急召他前去议事。
他第一反应便是崇文帝的谕旨到了,遂忙不迭更衣出门,随内侍往厅中去。
“谢卿,你快些瞧瞧!”七皇子脸色阴沉,眸中尽显愠怒之意。
谢见君不明所以,暗道依着奏本上的说辞,崇文帝应该不会准许让狄历部落归顺,怎么小少年看起来这般生气?正疑惑着呢,他接过书信揭开一瞧,是太子回信说夷草膏投毒一案,国师供认不讳,并意图刺杀父皇,被三皇子当场诛杀,父皇念三皇子救驾有恩,不追究此案,只罚其回府自省。
就这么结束了?此等危害龙体的大事,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谢见君颇有些意外,没看出来这崇文帝还挺纵容三皇子的,只是不知道他自个儿的身子骨能不能扛得住这波纵容。
眼下事情尘埃落定,他们远在黄杨县,即便再不甘心,但也是鞭长莫及,他好声好气地劝着炸了毛的七皇子,“殿下,咱们将这些人证物证呈到圣上面前,是为了让圣上知晓国师心怀不轨的真面目,如今这目的已然达成,殿下该高兴才是呢。”
七皇子窝了满肚子的火没地方发作,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兀自跌坐回椅子上,手握着扶柄咯吱作响。他本以为靠着搜集来的夷草膏,能够逼着国师吐出些什么东西来,好攀咬住三皇子,替太子清理继位的路,可这国师未免太愚蠢了些,偏赶在要紧关头行刺,平白搭上一条命。
“殿下,圣上的谕旨已到,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先拒了旗黑那边的请求。”谢见君再度提醒。早些同狄历部落划清界限,早些了却一桩心事,不过将来待与西戎的互市一开,还得让黄杨县的县令盯紧了,以防夷草膏流通进入熹和,祸害熹和的百姓。
小少年还有些愤愤然,故而提笔给旗黑写信时,语气之刁钻,用词之苛刻,连谢见君瞧了都皱眉,但最终还是命人给狄历部落送了过去。
从那天以后,旗黑安分了下来,再无给过任何回应,仿若先前大费周章,命使节前来请求归顺一事从未发生似的,这等寡民小国原就不引人瞩目,故而此事终了后,大伙儿的目光仍旧放在互市上。
往后又过了五日,长达一个月的繁冗谈判终于落下帷幕,正如七皇子所言,他挑着黄道吉日,在黄杨县镇国中数一数二的酒楼设宴,邀请西戎王前来恭贺两国顺利达成协作。
大抵促成互市通商,本就是两朝的心愿,即便各自心里的那柄算盘珠子瞧得噼啪响,两朝的官员们齐齐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语笑喧哗,感情好得犹如数年未见的亲兄弟。
睿王率先举杯敬酒,庆贺熹和与西戎两国“交得其道,千里同好,固于胶漆,坚于金石”
西戎王起身回敬,他学不了熹和人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自然也不懂劳什子的引经据典,只扯了两句漂亮话,寓意青山一道,同担风雨。
这等融洽的气氛一直维持到天黑,夜幕低垂,孤月当空,今晚的黄杨县格外安静。
“有刺客!快护驾!”
一行身形高大之人,额发蒙面,一手持烈焰火把,一手持凛冽长刀,直直地冲进了睿王设宴的酒楼之中。
第262章
乍一遇袭, 两朝官员第一反应便是对方想要趁这鸿门宴,将自己一网打尽,但冲破守军防卫圈的匪徒们已然杀红了眼, 见着人就无差别地挥刀, 下手之重, 当即有人被砍掉了半个胳膊, 那人疼得在地上翻滚, 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谢、谢卿, 咱们、咱们怎么办?”七皇子被谢见君护在身后,哆哆嗦嗦地问道。他们此番设宴,为了避免西戎王再搞出诸如马酒之类的幺蛾子,特地选在黄杨县,没成想在本朝的地盘, 酒宴未散,便生了变故。
看这群匪徒的身形装扮, 加上口中叽哩哇啦令人听不懂的西戎语, 谢见君几乎可以断定, 是狄历部落的王上旗黑, 因着被崇文帝拒绝归顺称臣,生了怨怼之心,妄图趁着两国官员懈怠之时,对他们打击报复。
“殿下别慌, 微臣定会护您安危。”他温声安抚着被吓得直打颤的七皇子,顺势观察起眼前的局势。
这旗黑派来的人不在少数,且个个都是精锐, 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顷刻间便有许多人都受了伤, 其中不乏有熹和的文官,这些文官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等惊心动魄刀光剑影的场面,一个个如丧家之犬,一面落荒逃散,一面扯着嗓子叫嚷。
“护驾!护驾!”
但两国会晤,为了防止对方派兵突袭,大多数守军都被布防在了各自的营地,就连跟西戎王前来的士兵也被程琰带兵堵在了城外,以至于城中守卫松散,这会儿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但不知这行人是如何避开守军入城的,但是眼下纠结这个问题,早已经无用。
匪徒们像是提早约好了一般,他们兵分二路,一拨人冲向了西戎王,另一拨人则挥刀朝七皇子而来,与此同时,伴随着“嗖嗖嗖”几道破空声,接二连三的利箭扎进了屋中,将围困在一起的众人一下子冲散了。
守军们趁机撕开个口子,护着七皇子和谢见君等众官员下楼。
然酒楼外也没能好到哪儿去,眼前是被自己高大壮硕的持刀匪徒,身后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众人举步维艰。
原本空寂的长街,此时哀嚎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不少官员都被吓得脸色煞白,踉踉跄跄地被推搡着走。
“谢大人...”守军的将领拨开人群,凑到谢见君跟前,“属下已命人去给常将军和程将军传信,最多一盏茶的功夫,援兵便能赶到这里,还请您和七皇子随属下先行回驿馆安顿。”
谢见君正有此意,这长街实在开阔,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与其在这儿给匪徒当箭靶子,不如回驿馆,大门一关,等援军来。
他点点头,“那就有劳将军了。”
得到应许,那将领立时带上几个士兵,掩护着他二人往驿馆方向走。
众人刚经历过一场厮杀,此时满身血污,连盔甲上都沾了黏腻的血,七皇子瞧了直作呕,脚下的步伐都慢了。
“殿下再忍耐些时.....”谢见君不得不扯下束带,蒙住他的双眸。
冷不丁矮巷中窜出一小支队伍,约摸着有七八个人。
夜色昏暗,认清被包围在中间的小少年,正是他们要找的睿王后,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刀剑相击的刺耳声起,谢见君将七皇子拽到身后,掩护他躲避呼啸而来的利箭。
黑压压的夜空中一声急促的惊呼,有匪徒绕到二人身后,意图发动突袭,七皇子被吓得动弹不得,脚下仿若生了根似的,紧紧地扎在地上,挪不开半步。
眼见着泛着寒光的长刀破空劈下来,谢见君眼疾手快地俯身上前,将他结结实实地护在怀中,打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抗下这一刀。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伴随着一声重重的闷响,面前约摸着高他大半个头的匪徒应声倒地,那人身后是提着四指宽木棍的...
“黄、黄向文?”谢见君惊呼。这不是他们入城当日,朝七皇子扔石头的那个疯子吗?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提着木棍?
“打死你们!把你们都打死!”黄向文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一下接一下地重击着倒地的匪徒,直至这人脑浆四溅,还不曾停手。
有匪徒听着这边的动静,见自己人被杀,一时面露狰狞,手中的刀柄攥得咯吱响,嘴里还骂骂咧咧,谢见君甚至不用宗哲翻译,都能猜的出来,这是打算将他们碎尸万段呢。
“快走!赶紧离开这儿!”,他朝兴奋到不知疲倦的黄向文扬声叫嚷道。纵然首要的任务是保护七皇子安然无恙,但他也不想看一个文弱书生以卵击石,故而腾出手来,打算将黄向文拽到跟前。
哪知这疯子像是着了魔一般,直直地朝交战的人群中冲了过去,一面高举着木棍横冲直闯,一面大呼,“死了!杀死你们,都死了!”
长刀没入他胸膛的那一刻,谢见君捂住了七皇子蹭掉束带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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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黄向文一打岔,原定要一盏茶才能赶过来的援军到了。
负伤的匪徒哪里能比得上常知衍亲率的精兵?不过三五个回合便齐齐败下阵来,被守军们钳制住,五花大绑地丢在地上。
谢见君安置好受惊的七皇子,上前一把扯下为首之人的面巾,“萨尔其满?”
那会儿这七八个人刚从巷子里冲出来时,他便觉得领头的匪徒身形瞧着有些眼熟,声音也似是有所耳闻,如今活生生的人就撩在眼前,倒是将旗黑派人刺杀睿王和西戎王的猜测,一并给证实了。
被揭穿真面目,萨尔其满也不装先前出使时表现出来的低声下气任人揉捏的卑微模样,他朝着谢见君猛啐了一口,“你们这些熹和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突然从他口中蹦出来这么一句话,谢见君愣了下,脱口而出,“你会说熹和语?”
萨尔其满冷哼一声,别过脸去,算是默认了此事。
但谢见君在意的并非这个,他继续道:“既然你能听懂,也会说,那沟通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他挥退前来翻译的通事宗哲,钳着萨尔其满的下巴,迫使此人看向自己,而后有些好奇地发问,“我朝自始至终不曾点头应许贵部归顺称臣,你出使时带来的蜜蜡,睿王殿下也吩咐人悉数归还,我倒想问问,何来‘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一说?莫不是....”
他逼近,语气也变得愈发森然,“莫不是有人提早向你们承诺了什么?”
萨尔其满脸色一变,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扯了扯嘴角,“用你们熹和的话来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别想从我嘴里抠出半个字来。”
谢见君还想套话,自然不会如这人所愿的那般轻易处置掉。
他站起身,将指腹上沾染的冷汗蹭到萨尔其满的身上,侧目看向常知衍,“常将军,劳烦您先将这些人带回军营,找个空营帐仔细看顾着。”
说着,他扫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连口都被堵死的匪徒们,意味深长道:“可要紧把人看住了,今日刺杀睿王殿下一案,本官同他们还有话要问。”
常知衍也听着萨尔其满意有所指,即便谢见君不吩咐,他也会这么安排。于是,他让程琰带几个心腹,押着人往城外军营走,自己则率兵把睿王,以及今日参加筵席的所有官员,安全送回了驿馆,并将原来驿馆外的守军数目增加了一倍,以防再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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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今夜吓坏了,一路木木樗樗,直到回了驿馆房间,灌了一大碗太医熬的安神汤药后,整个人才稍稍放松下来,他用力地抓着谢见君不撒手,像是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卿,你莫要离开,孤...孤不想自己呆在这儿。”他心里清楚,若不是谢见君寸步不离地守护,今日刺杀,自己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遂此时此刻,他对面前之人的依赖达到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