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敲门的动静,福生趿拉着布鞋出门,见谢见君带着云胡和小满崽过来拜年,二话不说就将人请进了屋子里,洗净了茶杯,煮上一盅清茶。
福生娘从斗柜里掏出晒干的柿饼,院子里有颗柿子树,每每秋日便结了一树的果子,红彤彤的,似是挂满了红灯笼,等着拿竹竿打下来,削去外皮,麻绳吊着柿子蒂,挂在屋檐下,晾上个把日头,只待外皮挂满一层白岑岑的糖霜,那会儿再吃起来既软糯又清甜。
前段时日,满崽和小山蹲坐在院门口石阶上吃的柿饼,就是她晒好送来给云胡当零嘴解馋的。
福生一向不爱吃这粘牙的柿饼,她自个儿一人也吃不得多少,有村里婆子过来串门子,她便端出来招待。
眼下家里还余了些,她往云胡和满崽手里都塞了一个,招呼他俩别客气,想吃什么自己拿什么。
见谢见君和福生俩人坐在一起聊事儿,她便拉上云胡闲唠家常,不过小半年光景,如今的云胡稍稍褪去了先前的怯弱,虽是还有些畏缩,但瞧着落落大方了,脸上也见了笑意。
云胡以往不曾出门拜过年,更甭说像现在这样,被长辈拉着手,柔声柔气地说着家长里短的贴己话,他受宠若惊,一口柿饼子噎了嗓子眼儿,他用力地吞咽了两下口水,黏腻的柿子红瓤卡在喉咙间,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喝点水,温的”,面前冷不丁递过一杯白水,云胡怔了怔,抬眸望去,是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谢见君。
他被噎得喉咙发紧,连句道谢的话也说不出来,立时接过杯子,仰头猛灌了一口,好歹将柿子咽了下去。
谢见君眼眸余光一直瞧着云胡,见他神色都舒缓了下来,才敛回视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同身边福生闲聊。
听福生说十月左右,就要轮到福水村的汉子去服徭役了。这服徭役三年一轮,建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都得看县老爷届时作何打算,他们这些个老老实实的农家子也只能听从县老爷的安排。
不过,这往年征役,村里都有出钱代役的人家,毕竟家底儿富裕些的农户,都不愿意白遭这个罪,只是今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小坐了片刻后,一盘果子吃了个见底儿,茶水喝得都涨饱了肚,谢见君带着云胡和小满崽,三人起身告别。福生母子送他们到门口,一个劲儿地招呼他们在家里闲着无事就再过来耍。
今日同福生娘说了好些话,又从她那儿得知村里好些婆子哥儿都在家绣帕子,打络子,可以拿去镇子上的绣庄换银钱,云胡有些兴奋,想着不卖豆腐时,他也不能在家闲着,打个络子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还能换上几文钱,虽是不多,也能让谢见君轻快些。
他私下里同福生娘说好了,待他做完绣活,便托福生娘一道儿帮忙送去绣庄。
往回走的路上,行至岔路口,谢见君要去许褚那儿瞧瞧。昨日除夕,虽是提着酒菜走过一趟,但一想起昨夜许褚失魂落魄的神色,他这心里总也不安宁。
好在今个儿学堂里的孩子都过来给许褚磕头拜年,谢见君到时,院子里,许褚被孩子们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瞧着神色比昨日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少。
见他脱不开身,谢见君站在门口,冲他微微躬身,行了个年礼后就没继续在叨扰。
回头碰上大虎一家,一问才知竟是要来给自己拜年,谢见君面露诧色,连连直说“叔伯婶娘怕是要折煞我了!”
“哪里的话,年前你和福生下河帮我们找孩子那事儿我们一直记挂在心里呢。”大虎爹难为情地搓搓头,他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谢见君是读过书的,别是笑话他大老粗才好。
垂眸瞥见自家那“逆子”正同满崽,两小只挤眉弄眼做鬼脸,他一巴掌拍上大虎的脑袋,“胡闹,还不向你见君哥问好!”
大虎挨了一巴掌,人也老实了,对着谢见君正经行了个礼,拜了年。
谢见君有日子没见着他了,寻常都是云胡出去寻在村里野的满崽,他倒是甚少同这些个孩子接触,他弓背揉揉大虎略有些扎手的脑袋,“大虎长高了呀!”
大虎闻声,眼前一亮,“真的吗?真的吗!”
“是真的!”谢见君失笑。
“满崽也长高了。”小满崽不甘示弱,同大虎站在一起,比量起个头来,招来身边几个大人朗声大笑,直说这半大小子就是好胜心太强,不过是长个子罢了,竟还比拼起来。
就连一直不作声的云胡都止不住笑,躲在谢见君身后,肩膀抖得跟筛子似的。大虎娘眼尖,一眼就瞧出云胡穿着的新棉衣不便宜,不似他们身上的布料粗糙,光是看着就觉得软和极了,倒是真同村里人说的那般,小哥儿也过上了舒心日子。
只是这好日子,也是他们俩人含辛茹苦白手起家奔出来的营生,这做豆腐有多辛苦,别人不晓得,大虎娘是知道的,早早天还没亮就得起来忙活磨豆腐,她时常见谢见君背着竹篓去村外卖豆腐,赶上下雨下雪,路不好走时,也没见他歇息,人家云胡能穿上新棉衣,也是他家夫君疼夫郎,旁人羡慕不得,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
因着大虎一家还得去趟福生家,几人略寒暄了两句便在岔路口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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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见君先行回家里把炉子升起来,没半个时辰,云胡带着满崽进门,俩人脸上都是笑意,兜里撑得鼓囊囊。
云胡见了他,还从自己小布兜里往外掏果子,都是小山娘走时塞给他俩的。小山娘本想要留他俩在家里吃顿饺子,但云胡惦记着谢见君自个儿在家,便婉拒了。
“留着吃吧,不用给我。”谢见君将果子推还给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红纸包,先是递给了嘴里啃着糖果子的满崽。
“压岁钱?!”满崽一蹦三尺高,声音里带着欢愉的颤音。
“对,是给我们满崽的压岁钱,希望小满崽一辈子都没有忧虑,任何时候,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谢见君莞尔笑道。
“阿兄,那我能吃糖吗?”,满崽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不能。”,谢见君立时拒绝,没给小家伙留一点做梦的余地。
小满崽瘪瘪嘴,“阿兄骗人~”
谢见君失笑,手指轻蜷,勾了勾他粉扑扑的鼻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云胡时常偷着给你拿糖吃!”。
家里存着饴糖的罐子,他都存放在柜子的最高处,每每打开柜子翻找东西,掂量掂量那饴糖罐子都见轻,自然知道是这小家伙偷吃的。
无关紧要的事儿,谢见君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糖罐子见了底儿,他便买了再添上,故而到这会儿,满崽才知道,他吃糖的事儿早就败露了。
被点到名的云胡猛地打了个激灵,小鹿似的圆溜溜的眼眸偷摸打量了一眼谢见君,瞧着他不像是生气的模样,才拍拍胸脯,稍稍松了口气。
“喏,这是给你的。”谢见君将另一个红纸包递到他面前。
“诶?我、我也有?”云胡诧异地张大了嘴,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那是自然。”谢见君抿抿嘴,握住云胡的手腕,将红纸包的银钱放在他的掌心里压了压,郑重其事地说道,
“不知道新年说什么合适,唯愿你万事胜意,平安顺遂。”
云胡眼窝子一抹灼热,他忙垂下脑袋,攥着红纸的掌心不断地收紧,心头烧起了冉冉篝火,连眼前都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
他听懂了,谢见君希望他万事都能胜过自己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但没有人知道,他所期望的,是谢见君所行之事,皆能得偿所愿。
第37章
得了新年的压岁钱, 小满崽喜不自胜,将红纸包着的十个铜板又存放进自己的小布兜里,搁到耳边, 轻晃了晃, 铜钱碰撞, 叮当作响, 他高兴坏了, 围着云胡和谢见君又蹦又跳, 圆圆的脸蛋映着红光,像是秋日里熟透的山柿子。
“好了好了,转得阿兄眼都花了。”谢见君将陀螺似的小满崽扯住,温声慢语地同他说道,“如今过了年, 你便是年长一岁,可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没有没有!娘亲说了, 要过了生辰才算是年长一岁呢!”满崽忙替自己辩解, 有阿兄和云胡, 他一点都不想长大。
“哦?”谢见君愣了愣, 冷不丁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这小家伙的生辰,他眉眼弯了弯,轻笑着开口试探道,“左右不过也没有几日了, 四舍五入算是年长一岁了。”
“阿兄欺负人,我生辰还早哩!”小满崽急惶惶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我是五月初五的生辰, 这还有…这还有…”他细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
五月初五?端午节…谢见君默默地记下了, 他顿了顿声,“你这小脑袋瓜还能算明白?到底还有些时日呢,甭算了,阿兄替你记着呢,只待你生辰的时候,阿兄带你跟云胡去镇子上下馆子吃一顿,可好?“
下馆子?!这可是满崽想都不敢想的,他立时扑进谢见君怀里,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阿兄天下第一好!”
谢见君失笑,“一边去,别在这儿拍我马屁!”,说着,他转头看向打刚才收了他压岁钱,就一直没说话的云胡,“云胡,你又是何日的生辰?”
云胡身子一僵,似是想起了劳什子难为情的事儿,他张了张口,支支吾吾了片刻,却是什么也没说。
“云胡,你怎么了?”最先发现他异常的满崽,一步步凑近,贴在他身旁,稚声稚气地仰着头问他。
云胡摇摇头,抬眸对上谢见君同样关切的眸光,“我、我不过生辰、”
谢见君咋舌,暗恼自己问的太直白了,这半年来,云胡家的情况多多少少他也知道了个差不离,他该同旁个人私下里打听打听的,这般顺口问出来,可不是揭他的伤疤嘛。
小满崽不懂这些弯弯曲曲暗藏的道道儿,他扯扯云胡的衣袖,“云胡,你说嘛你说嘛!我和阿兄给你过生辰。”
“我、我、”云胡眉头紧皱在一起,好半天,才从齿缝间艰难得吐出几个字,“就、就是今天。”
“这、晚、晚些我给你煮长寿面。”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不、不用、我生辰、不好、”似是想到了什么,云胡脸色白了白,“我娘生我时难产、生了一天一夜、村里都说、都说我命格硬、生辰不、不吉利。”
愈是说到后面,云胡的声音愈小,谢见君凑近才听完了一整句话。
他喉结滚动两下,忍不住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一二,又觉得自己这般行径实属唐突,末了,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他早该能猜到的,一日一夜的难产,生出来是个哥儿,加之神算子早早定下了他克父克母的命数,这样一个孩子,即便再乖巧懂事,照着老牧家两口子随意就能将自个儿孩子,卖给一个傻子做夫郎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惦记着给他过生辰。
他手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才娓娓说道,“云胡,这话现下说有些晚了,但我还想让你知道,没有一个孩子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如果有,那也不是你的错,是为人父母,不曾护佑你。你的生辰,莫得不吉利这一说。”
云胡怔怔地看向他,似是在努力消化着他的话,半晌,他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兴、兴许是这样吧”。
谢见君探出的手到底还是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手下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肩头,再开口时,却冷不丁冒了一句,“云胡,我出门一趟。”
“诶?哦、”云胡茫茫然应声,反应过来才觉得有些奇怪,以往谢见君为怕他担心,每每出门前总是同他先知会一声,并告知自己要去哪儿,大抵何时回来,可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套上外衫便出门去了,一旁的满崽还没从收到压岁钱的兴奋中回过神来,他家阿兄就没了影儿。
罢了罢了,云胡安慰自己,谢见君是个大人了,又一贯有自己的想法,真要论起来,他也无权过问,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况且谢见君都答应他了,说晚些回来给他煮长寿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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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家门,谢见君直直地往河边去,他心里有些烦躁,想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待一会儿,好捋一捋自己一团乱麻的心绪,河岸边,最是合适不过了。
自年前大虎掉进河里之后,这里许久不见有孩子们过来玩了,天寒地冻,水凉得刺骨,也没有人会在年初一跑来浣洗衣物,他坐在河岸边稍平整些的大石头上,随手捏起地上的小石子,扬手往河里投去。
小石子掉落在冰面上,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洼,咕噜咕噜地滚向河中心,连带着谢见君的思绪都跟着跑远了。
大抵是自幼成长在父母性情温和,彼此相爱且和睦的家庭里,接收到的教育也多是“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的君子之道,云胡至此所经历过的一切,都是他从前不曾了解过的生活。
相比较云胡爹娘的磋磨与漠视,他的父母待他和见宁可谓是醇厚仁爱。多年以来,一直宽和地包容着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并未有过任何干涉与控制,从来都只是尊重,以及引导。
即便后来得知了他的性取向,亦愿意尝试着去理解,并慎重其事地教导他,感情这种事情,真心最为重要,莫要去辜负他人的心意,也不可委屈了自己的真心。
也正是如此,旁人眼中对任何事情都运筹帷幄的他,唯独在感情上笨拙得像是没开情窍的毛头小子,以至于来这里以前,连场像样的恋爱都不曾谈过,这小半年又因着成日里为了生计奔波,更是顾不得琢磨自己的那点真心如何托付出去,又会承得谁的心意。
眼前冷不丁闪过云胡略带浅笑的面容,谢见君思绪骤乱,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连呼吸都难以稳持住,他轻摇了摇头,禁不住自嘲一笑,扯远了扯远了,自己如今两袖清白,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又如何给旁人徒添烦恼?
他拍了拍被冷风吹得麻木的脸颊,手肘支着脑袋,开始合计起云胡的生辰该如何过。既是已经知道这事儿,就没法让他的生辰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结束。
一碗长寿面实在是太过于单薄,但现下时间又仓促了些,顾不及准备什么像样的生辰礼物。
谢见君闭眸沉思半刻,猛一拍大腿,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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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晚饭时候,谢见君才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进门时一身寒气,连羽睫都挂上了晶莹的白霜。
他搓搓手,脱下冻得僵硬的棉衣,搭在火炉前,猛哈出两口白气。
“我、我去给你倒杯、热、热水来。”云胡见状,忙不迭扔下手中的针线,披上棉衣就往屋外去,他在家心不在焉地绣了一下午的帕子,几次落针扎到指腹见了血,连满崽都看不下去,直说云胡若是担心阿兄,出门寻寻他便是。
“麻烦了,云胡。”,谢见君冲他的背影道了声谢,回身对着嫌他身上寒森森,不肯往他跟前凑的满崽招招手。
“满崽,阿兄问你,平日里云胡待你如何?”
“那自是好得不得了,阿兄是天下第一好!云胡是天下第二好!”小小年纪还不懂何为人情世故的小满崽,只知道谁待他好,谁就是大好人,眼下听谢见君这般询问自己,他毫不迟疑地说道。
“那阿兄是不是教过你,承过别人的情分,要学会报答?”谢见君继续谆谆“诱导”。
满崽茫茫然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眸中写满了迷惘,不晓得他家阿兄突然同他说这个作甚?
“云胡平日里待你这般好,今日他的生辰,我们满崽是不是可以帮阿兄给云胡过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