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文钱够管什么的?”
“不是说管饭吗?”
“老子又不是没去过,每日三顿馒头稀粥配咸菜,连点荤腥都不见,还得天天起早干活搬东西,一日不得休,就算是骡子,也得累死了。”村里早些年服过徭役的汉子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说起自己当年的经历,都忍不住叱骂起来。
谢见君倒是能稳得住,他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自己还没考上秀才,这徭役他就躲不过去。左右就一个月,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的,再说了,四方镇下每个村轮役,三年才挨着一次,只不过这次让他赶巧碰上了而已。
从知道谢见君要去服徭役开始,云胡紧锁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他将出门要带的东西反反复复收拾了好几遍,还特意给谢见君带上了厚棉衣,就怕后面天儿骤然冷下来,他们在外面劳作染了风寒。家里虽破旧些,但那也比外面冷风冷灶强得多。
这般紧张的气氛下,连满崽都受了影响,整日都黏在谢见君跟前,连小山叫他出门玩都不理会。
谢见君安抚了大的,又安抚小的,还得腾出空拎着东西去村里几个相好的人家都拜访了一遍,他一走,家里就只剩下云胡和满崽两个小哥儿,到底是放心不下,只得去麻烦人家帮忙照看着些。
临走前,他还去了趟许褚那儿,同他也知会了一声。
“你此番去服徭役,断不可放下自己的功课,这一年光景转瞬即逝,可得为自己早做打算。”许褚将他好生叮嘱一遍,才将人放走。
十月十一,
起早,天还蒙蒙黑,谢见君就收拾好东西。
他本想静悄悄地走,殊不知要出门时,蓬头散发的小满崽从卧房里蹬蹬蹬跑出来,身后跟着没将人拦住的云胡。
“阿兄,我舍不得你去。”,满崽扑进谢见君怀里,扯着他的衣袖不放手。
说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要分开这么长时间,连云胡都跟着红了眼眶,隐在漆黑的夜幕中,抹了把脸,但却不敢想满崽那般不管不顾地上前,扑进他温热的怀里。
“来,阿兄抱抱。”谢见君声音里浸了一抹潮湿,他半蹲在身子,将满崽拦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地安抚道,“只是一个月而已,就像阿兄教你的那般,你在家里从一数到三十,阿兄就回来了。”
满崽窝在他怀里,哭嗒嗒地,极其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谢见君起身,目光直直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云胡,一刹那,不舍之意乍然如滚滚洪水一般翻涌起来,搅得他一阵心慌意乱。
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似乎只要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被划进“逾距”的范畴里,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抱住他的欲/望,止不住地在心底里反复掀腾。
片刻,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冲着云胡挥了挥手,“云胡,走了”。
转身,跟着大部队踏上了不知前路的徭役之路。
第43章
县衙的捕快早早地等在了村口, 只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村里出来,便招招手,引着他们往山上走。
都是掐着裤腰带, 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庄稼户, 平日里连镇子都去不得几次, 头回见带刀的捕快, 大伙儿一时噤了声, 安安分分地跟着走。
“见君, 听说这次是要修桥呢。”走在队伍最后的福生,胳膊肘杵杵谢见君,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道。
福生识人多,门路广, 他打听来的消息多数都是真的,谢见君抿抿嘴, 想着修桥大抵应该花不得多长时间, 想必很快就能回来了, 但见衙役一直引着他们上山, 他心里不免有些疑惑,“福生哥,你知道咱要去哪儿修桥吗?”
“听说是要给南阳村架一座通村外的桥,不过说是修桥, 当谁还不知道似的,还不是那县老爷想给自己图个政绩,等着任期满时, 好活动活动再往上走走。”福生大剌剌地说道,连声调都不自觉扬了起来。
“胡说什么!”捕快怒目圆瞪, 腰间的寒刀唰的一下亮了出来。
福生吓得一哆嗦,他虽瞧着颀伟魁岸,平日里支起肩背来跟一堵门神似的,但架不住捕快手里有刀。
谢见君忙挡在福生面前,“捕快大哥,您误会了,我等草民是感谢县令老爷勤政爱民,忧黎民之苦,安百姓之乐业,我这兄弟只是说话耿直了些,还望捕快大哥见谅。”
“哼!都管好自己的嘴,小心祸从口出!”,捕快冷哼一声,将腰间的刀复又插了回去。
只待捕快走远了,福生才松下一口气,抚了抚自己胸膛,“可把老子吓坏了,不过就是说句话罢了,还不兴让人说话了!这是吓唬谁呢!”
“福生哥,有些话不能乱说。”,谢见君压低声音,劝诫了一句。
余下的路程,队伍愈发沉寂,跟着捕快翻过了两个山头才到了地方,果真是福生听来的那般,四方镇的县令大人想要给南阳村修桥。
南阳村处在深山里,家家户户穷的都揭不开锅,平日里想要出一趟门到镇子上,都得要翻过两座大山,走上个把时辰。这深山野兽横行,年年都有人被狼叼走,找到人的时候,就只有啃剩下的骨头。
今年野兽伤人的事儿尤其多,南阳村的村民成日里人心惶惶的,就连白日,没有三五个汉子结伴,都不敢轻易出村子。
出村的路除去翻山,便只有河运,南阳村连同外面有一条河,但河水湍急,唯有在枯水期,才敢过船。
也难怪县令大人想在这条河上架一座桥,虽说是为了自己的政绩,但如若这座桥顺利搭建起来,南阳村的村民以后出村就可以走桥,便不用再翻山越岭,还得时刻提防野兽的袭击,说来也算是行一件好事。
谢见君一行人到时,才发现,此番服徭役的人,还有南阳村的村民。
南阳村世世代代在此盘踞多年,自然最是了解这附近的地形,筑基搭桥还得仰仗着他们的经验。
人齐后,捕快依着县令大人的吩咐,开始分配活儿。
谢见君同福生几人被派去林子里砍树,他们在这儿要呆一月之久,得先搭几处歇息的屋子,因着只是暂住,倒也不用搭建的多么仔细,夜里能睡觉就行。
几人由捕快带着上山,顾忌着山里有狼,捕快只叫他们在外围砍树,时不时来回巡逻,见有人磨洋工,便上去训斥两句,倒不很严厉,只是来人都是汉子,被捕快这么训,谁面子上都挂不住。
谢见君和福生找了根半臂宽的树下斧头,二人一面砍树,一面闲聊。
“听说知府大人此番也前来坐镇了。”,福生忌讳着来时捕快警告的话,这次特地极小声地凑到谢见君跟前说。
“怕是在帐篷里呢。”,捕快安排活儿时,他打眼瞟见身着官府的县令对一人毕恭毕敬的,他离得远,瞧不很清楚,现下听福生这般说,想来在帐篷里的那人就是知府大人了。
“看来知府大人对这个事儿很重视呐,早来几日的人说,县令招募了几个会划船的船夫,不晓得是要怎么安排呢。”,福生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打听来的事儿都说给谢见君。
谢见君叹了口气,隐隐感觉架桥这事儿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
果不然,一连半个月,他们每日都上山伐木。
单单就这伐木,也极为讲究,筑桥所用的木头都要在山林里精挑细选,还要避开坟墓等污秽的地方,如果不小心挨着坟墓砍了树,就会触犯神灵,到时候即便将桥搭起来,用不了多久也会坍塌,故而他们每次伐木的地方,都会有捕快仔细挑选,考察过四周围的地形,才会吩咐他们下斧子。
选中用作桥基栋梁的树后,还要保持树的原样,不得用力过猛,砍破了树皮,树木砍到后,由南阳村的里长领头,一路抬着下山,安放在平地上才行。这南阳村的里长早些年读过书,算是村里懂些规矩又有名望的人了,经这样地位高的人抬过的树木,方才能抵作栋梁。
他们日日辛苦伐木,吃得却都是些馒头酱菜,每五日才能勉强沾点荤腥,得一勺荤油炒过的青绿,日子久了,大伙儿都抱怨起来。
“一直吃这些个东西,嘴里都要淡出鸟了。”,赶着晌午饭的功夫,汉子们扎堆坐在一起,搅弄着碗里稀溜溜的米粥。
“快别抱怨了,你没瞧着,捕快和县令大人吃的也没有比咱们好到哪儿去嘛。”,几日混下来,已经同他们熟悉起来的福生搭了句话茬。
他说的没错,即便是当官的,也不过吃得稍微熨帖一点,并没有他们百姓想的那般的大鱼大肉,满口荤腥。
听了福生的话,众人齐齐叹了一声。
“哎,我说福生,你那兄弟,怎么成日里都抱着一本书看呢,也不跟大伙儿乐呵乐呵?”,先前抱怨吃食的汉子冲着福生挤眉弄眼道,
“嗐,我那兄弟啊,可是个正经书生,过两年就要去县里考功名了,此番来服徭役,也只碰巧赶上了,之后考上了秀才,人家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说起谢见君来,福生语气中满是骄傲,他见君兄弟聪明,又是个读书的料,搁这儿服徭役当真是埋没了他。
“切,还秀才呢。”,汉子嘴角一抹嗤笑,眼见着福生变了脸色,扔下碗要同他大干一场,他才撇撇嘴,端着碗上一旁吃饭去了。
处在风波中心的谢见君并不晓得此时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正一边啃着干馍,一边温书。来这儿服徭役,他特地带了自己誊抄的书册,闲时就拿出来翻看两页,夜里就借着知府大人帐篷里的烛光,拿着树枝在地上练字,从不跟这伙人凑在一起插科打诨,有什么事儿,都是福生打听来,再同他说。
耽搁了半月不见任何进展,他有些心急,走时同满崽和云胡保证过一个月准回去,现在造桥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必然意味着徭役期要拖后。
帐篷里的人整日都吵得不可开交,听说上面派了几位都水司的主事,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劝服不了谁,整日里乌烟瘴气,渐渐的,大伙儿私底下也都有了怨气。
出来这么久,谁不惦记自家婆娘和孩子?即便是没成家的,也成日惦记着家中爹娘。
天儿渐渐冷了起来,前些日子还见着船夫在河上划船,似乎在忙些什么,这两日,连船夫都不见了影儿,看顾他们的捕快也拧起眉头,脸色逐渐阴沉。
谢见君愈发感觉到不对劲。
一日,晌午伐木回来,福生将他拉到一边,今个儿俩人没在一处伐木,福生被安排去帮着做饭。
回来时,便鬼鬼祟祟,一脸的欲言又止。
“福生哥,你可是打听到如今架桥的进展了?”,谢见君一向不紧不慢的性子,如今难免也生出了几分焦躁。
“问着了,说是搭桥的铁链太重,船夫载着铁链划船,根本走不出去多远,那船就翻了,得亏人会凫水,又处在河流的枯水期,才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但现下这个时节,河水太凉,几个船夫轮番尝试过几次后,就都病倒了,如今连知府大人都头疼的要命,竟是连饭都吃不下了。”,福生拉着谢见君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仔细张望了一圈,见当真没人,才敢将自己从灶房里听来的话娓娓道来。
闻声,谢见君更为急迫,夜里梦见云胡站在自己跟前,拽着自己的衣角,吧嗒吧嗒掉眼泪,他醒后便再也没能睡着。也不知云胡和满崽有没有将炉火升起来,天儿这么冷,汤婆子也得找出来用上了,否则一入夜,俩人脚冻得都跟冰块似的。
好在他一直记挂着徭役的事儿,提早砍好了柴火,垛了满满一柴房,就怕家里没柴火,云胡舍不得烧热水,又偷摸跑去河边洗衣裳,到时手冻得通红像两根胡萝卜似的。
蛇油膏他特地放在云胡一伸手就能够着的柜子顶上,走前还嘱咐了满崽,让他盯着云胡净手后一定要抹上些,满崽是个靠谱孩子,必然会听他的。
他披着云胡给他塞进包袱的棉衣,坐在白日里从山里抬下来的树上,孤月皎皎,撒下一片寂寥。直到分开后,他才惊觉,云胡和小满崽已经占据了他生活里的大部分,以至于身在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俩小只,只恨不得这会儿就飞回家中去,好好....好好抱抱自己思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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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福生带回来消息后,没过几天,捕快贴出了告示。
“见君,你快跟哥几个儿说说,这上面写的啥?”,一堆大字不识几个的汉子围着谢见君七嘴八舌地问道,搁这儿吃不好睡不好,他们惦记想回家,都快要疯了。
谢见君定睛瞧了瞧公示,下意识地念出声。
“今对外征询架桥法子,一经采用,必有重赏!”,都水司的主事们同知府大人研究了那么久,终是没摸出什么道道儿来。
“整了这半拉月,啥玩意儿没整出来,这不白白耽误时候?”
“还当是什么好事儿呢,这算什么!”
....
汉子们怨声载道,连朝廷里的人都没得法子,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谢见君念完公示后,犹自琢磨起来,他倒不是为了什么重赏,只是想着快些回家。
琢磨了一整日,连伐木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几次下斧子,险些都砍到自己腿,惊得福生一身冷汗,硬是找捕快同他调换了活计。
但就是这般琢磨,倒真的让他想到了点什么。
晚些吃过饭,他拉过福生,正准备同他说说自己想到的点子,却不料,福生一把捂住他的嘴,往周围张望了一眼后,拽起他,趁夜就摸去了县令大人所在的帐篷。
知府大人正同县令发愁架桥一事儿,经捕快通报,才知居然有农户前来觐见,忙不迭让捕快将人带进帐篷。
谢见君一路低垂着脑袋,进了帐篷也没有抬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知府大人见来者身形单薄,着一身黛青长衫,模样看着标致清秀,行礼也规规矩矩,跟旁个虎背熊腰的农户很是不一样。
“我听捕快说,你有架桥的法子?”,他出声问道,语气里自带一股子威严。
却不想谢见君没有半分怯意,略一斟酌,缓缓开口道,“回知府大人的话,学生曾从一本古书中见过,可以巨绳先系两岸,每绳上用十数短竹筒贯之,再以铁索入筒,缚绳数十丈,于对岸牵拽其筒,筒达铁索亦至。”,说来这个法子,他的确是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看到的,只是因着福生说小船运不了铁索,才骤然想起来。
闻此声,几位都水司的主事儿眼前一亮,同知府大人眸光一碰,纷纷点了点头,拱手行礼道,“大人,这位小生说的法子,可一试!”
焦虑了数日,终于迎来了转机,知府大人松下一口气,继而又看向谢见君,瞧着他一副不卑不亢的恭谦模样,一时起了兴致。
“你方才自称自己为学生,可是在考功名?”
“不曾,去年十月,学生家中娘亲病故,三年孝期在身,算着日子,最早也得后年二月才能参加县试。”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的确是该报答你娘亲的养育之恩。”知府大人心生满意,躬身拍了拍谢见君的肩膀,“明日,就按照你的法子先试试,倘若合适,定然少不了你的赏赐。”
谢见君先行一礼,方毕恭毕敬地回话,“先生教导,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知府大人神色微怔,片刻,重重地又拍了两下谢见君的肩头,朗声大笑,“好一个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