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料等二人凑上这茬子热闹,才惊现人堆里围着的,并非是玩杂耍的戏班子。
“娘,求求你,别卖我的狗!”小半大年纪的小哥儿怀中死死抱着自己的狗,哭得撕心裂肺。
“昌多,你听娘的,娘一会儿给你买糖吃!”妇人连哄带骗,意图想从小哥儿怀里把狗扒拉出来。
小贩提着杆秤,抱臂在一旁等着,这样的情形他见得多了,胳膊拗不过大腿,孩子再怎么不乐意,一准也就给卖了。
小狗许是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它呜呜咽咽地颤抖着身子,眼里隐约有晶莹闪过。
“娘,我不要糖了!我不要了!我再也不吃糖了!”小哥儿不放手,还扯着小贩,一个劲儿地让他走。
这场景任谁看了,心里都不落忍。
“阿兄,他们在干什么?”,满崽拉着谢见君的手,指了指前面那一对母子。
“大概是小哥儿的娘亲要卖他的狗吧”,谢见君神色暗了暗,半蹲下身子,同满崽低声说道。
“为什么要卖他的狗啊,他明明那么喜欢!”小满崽不解,他打小就稀罕新鲜玩意儿,什么东西到手,只玩上两天就扔一边去了,但即便是这样,阿兄和云胡可从没卖过他的玩物。
谢见君没接话茬,望着小哥儿单薄又倔强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声。
“大哥,您赶紧给称称,家里还急等着用钱呢…”妇人好说歹说,连拖带拽地从小哥儿怀里夺过那条大黄狗,立时就招来旁边的小贩称重,自己则将小哥儿硬生生地拉去一旁。
“你这狗太瘦了,看这身量,最多就只能给二百文了”,小贩将狗吊在杆秤上,掂量了一番,满脸嫌弃道。
妇人一听这狗只值二百文,当即就变了脸色,讨价还价起来,“大哥,二百文太少了,我这狗仔细将养了好几年呢,您看三百文行不行?这狗,您别看着瘦,可瓷实着呢!”
小贩皱着眉头,又瞄了眼称上的数,“妹子,你唤我声大哥,大哥也不是坑你,我称过这么多狗了,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来,你们家平日里指定舍不得给吃些带油水的荤食,它可不就得瘦,不信,我这称在这,你自个儿过来瞧瞧,统共没有几斤几两肉,二百文,我都是看在你娘俩可怜的份上多给的银钱!”
“你走!你走!别卖我的狗!”小哥儿可劲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开自己娘亲。
妇人怕黄了这买卖,慌忙捂住他的嘴,“小孩子不懂事,大哥您见谅,只是这二百文实在少,您多少再给添点!您看孩子闹成这样,回头我还得再买点东西哄哄他...”
“最多...最多我只能再跟你加二十文,多了我就得赔钱出了,我又不是菩萨,可发不了慈善!”小贩犹豫半天,勉勉强强地多掏出二十个铜板来。
“哎,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妇人整了整被孩子扯乱的衣襟,催促着小贩尽快将银钱结算。
“娘!娘我求求你了!你把大黄留下吧,我可以多干活,我可以自己洗衣服做饭,自己去捡柴火贴补家用,求求你不要卖了大黄,大黄是我一口一口米汤,从自己口粮里抠出来,将它养起来的!”小哥儿挣脱不成,转而跪在他娘面前,歇斯底里地哭诉道。
“哎呦,这家里是多揭不开锅,非得卖孩子的狗!”
“养到这么大不容易,何必非得惹孩子哭一场呢,这还孩子以后还怎么过活...”
围观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起来,指责这当娘的人,好狠的心。
“阿兄,那小哥儿也太可怜了....”满崽看不下去,稚嫩的脸颊紧皱在一起。
谢见君跟着牵动了神思,潜意识里责怪这妇人不顾自己孩子的意愿,强行买卖他的东西,倘若这狗真的卖了,孩子一辈子怕是都要耿耿于怀了。
可谁知,那妇人忽而跪地,紧搂着小哥儿大哭起来,“昌多,娘对不起你,但娘真的求你了,你爹等着这钱救命呢!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爹去死嘛!这一条狗,比得上生养你的亲爹吗?!”
小哥儿骤然止了哭意,大抵是想起自己的爹,他捂着嘴,泪珠扑簌簌地掉。
一时之间,整条桥西街,只听着妇人绝望地哭嚎声。
“大哥,您收了这狗,是要卖到那儿去?”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倏地响起清润的声音。
诸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人突然站了出来,他一身黛绿官袍披身,身形挺拔而修长,环腰的玉带更是衬得人温润如玉,虽不知位居什么官职,但老百姓还是齐齐都噤了声。
小贩也收了先前瞧不上人的郎当模样,双腿颤颤地回话道,“大、大人、小的收来的狗,都是卖去了狗肉铺子,上京城里的老爷们都好这一口...”
谢见君闻声,点点头,眸光望向了双双跪在地上目光呆滞的母子俩,而后从衣袖中掏出个素色荷包,递上前去,“这狗,我要了。”
妇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绣着鸳鸯纹饰的荷包,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接。
谢见君半蹲在她二人面前,拿手巾抹去小哥儿脸颊上的泪珠,语气放得极轻,“我家中有个很喜欢狗的大哥哥,但他如今身子不便,照顾不过来,昌多,你能再帮我养些时日,可好?”
说着,他将声音压得更低,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昌多,你同你娘说,这荷包里的钱能救你爹的命,余下的也能养大黄,别从自己口粮里省出来给大黄了。”
小哥儿怔怔地点头,略带着哭腔地乖巧回话,“我知道了”。
“乖孩子..”谢见君揉揉他毛茸茸的额发,复又起身,从小贩手中接过大黄,还给了那小哥儿。
妇人终于缓过神来,捏着荷包一个劲儿地冲他直磕头,还押着懵懵懂懂的昌多,一道儿给他谢恩。
“回去吧,救命要紧,别耽误时间了。”谢见君侧身躲开他二人的行礼,将人扶了起来。
目送着母子俩蹒跚着离开后,他缓缓踱步至小贩跟前,“今日扰了你的买卖,实在抱歉。”
小贩忙做了个礼,“大人此话言重了,这种事儿,小的这些年早就见惯了,只是您今日能救下这一只狗,可救不了旁人呐”
谢见君又何尝不知?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沉默片刻,苦笑道,“说到底,还是如今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
第118章
回去路上, 满崽少见地不说话,闷闷地倚着窗棂,看马车外一晃而过的林立店铺, 连一向最稀罕的樱桃酿都不吃了。
“怎么了?”谢见君瞧着他心情低落, 温声询问道。
满崽猛地转过身来, 扑到他怀中, “阿兄, 你说, 他们会好好地对大黄吗?会不会再把大黄卖掉?”
谢见君不想欺瞒满崽,故而老实回道:“阿兄也不知道。”
荷包里的钱,用在瞧个寻常病上,是绰绰有余,但若小哥儿的爹得的是疑难杂症, 那这点钱也不就是杯水车薪罢了。
没得到自己心目中满意的答案,小满崽双手托着脸颊, 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 “本来觉得小哥儿很可怜, 可是听他娘亲说, 卖狗的钱是为了救他爹,便是觉得他们一家人都很可怜....不过好在还有阿兄你可以帮他们,不像娘亲,当初阿爹生病, 娘亲求遍了大半个村子,也没几个人愿意借钱...”
谢见君心里蓦然一沉,抬手捏捏满崽红润的脸颊, 声音极尽温柔,“放心, 阿兄不会再让你过这样的生活,阿兄会照顾好你和云胡....”
“还有许爷爷,阿兄也要对许爷爷好!”满崽是懂一碗水端平的,当即就提醒谢见君,不能遗漏了许褚。
谢见君一怔,继而展颜一笑,“对,还有许爷爷。”
“可是阿兄,你把钱都给那小哥儿了,你以后还能给我买零嘴吗?”小满崽一双乌黑圆眸里透着明晃晃的狡黠,“要不明日还是让云胡来接我吧!”
温情一扫而散,谢见君拎着后襟将他提溜到一旁,冷笑一声,“方才给小哥儿的钱,就从你的零用钱里面扣!”
满崽一阵气瘪,又不敢反驳自己阿兄,忍到回了家,就凑到云胡跟前,叽叽咕咕把谢见君克扣他零用钱的事儿,一股脑跟倒豆子似的说给他听,末了,从他那儿得了几个安抚的铜板,才心满意足地放进自己的小布兜里存起来,想着倘若下次自己若是遇到的同样的事儿,也能如同阿兄那般伸以援手,救人于水火之中。
还不知自己在无意间给小满崽树了个榜样,谢见君趁着临睡前同云胡闲聊时,便将今日在街上所遇一事儿跟他说了说,还念叨自己的零用钱没了,想请小夫郎慷慨解囊,再批复一点。
谁知云胡听完,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半晌,才如梦惊醒。
“我小时候,也曾经偷偷摸摸地养过一条狗,是上山打猪草时,从草堆里捡到的,小小的一只,团起来还没有我手大哩..”,正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那狗全身都是白毛,只头顶上有一小撮黑毛,我就给它取名‘不白’”
谢见君愣了愣,垂眸哑笑,心道这小夫郎的取名水平,怎地跟见宁一般,他们家有一只下雨天从地下车库捡来的小奶牛猫,见宁也叫它“不白”。
“不白跑跑跳跳的时候,头顶的那撮小呆毛也会跟着一起一落,瞧着可喜人了..”小夫郎继续道,提起自己心爱的小狗时,他眼底微微发亮。
“那个时候,家中不富裕,娘亲能分给我的吃食并不多,但我每顿饭也都会给不白匀一点来,有时在后山摘了果子,也会分给它,它很聪明,知道我不敢带它回家,每日就躲在林子里等我,陪我上山砍柴下河摸鱼,我记得有一回,我去山上摘野栗子遇着蛇,吓得浑身都僵住了,动也不敢动,不白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身绒毛炸了起来,把蛇给吓跑了....”
“后来入了冬,山上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了,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活,我能分给不白的吃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次,它饿得直叫唤,我便跑回家,想从地窖里偷土豆给不白,被我爹娘发现了...”
说到这儿,云胡忽而不吭声了。
“那之后呢...”谢见君听小夫郎给自己分享他小时候的事儿,听得正起劲,下意识地追问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以老牧家两口子的性子,断然做不出什么好事儿来,果不然见云胡神色都跟着黯淡下来。
“之后,我娘说想看看我养的不白....”他微微抬眸,望着谢见君勾起一抹苦笑,“我那时真的信了,我娘头一回对我这么和颜悦色,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我就把不白抱去给他们瞧,我爹高兴坏了,当即就掏出来几个铜板,说让我去给他打壶酒来,若是有余钱,就自己收着将来买糖吃..”
谢见君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悲剧,他轻抚去云胡眼尾的晶莹,“别说了..”
“我、我太傻了,天寒地冻,村里又刚下过一场雪,我走在路上一个劲儿地摔跤,怕把酒壶摔碎,还高高地举过头顶,同村人瞧见了都笑我是个傻子,等到、等到我好不容易回了家,才发现...”,他闭了闭眼,身子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克制住心中的仇恨。
须臾,他咬牙切齿道,“我回家后,看见不白沾血的皮毛,被随意的丢在院子里,余下的,一半在我爹和云松的碗里,一半煨在灶房的锅里。”
“别说了,乖宝,这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谢见君瞧着他神色不对劲,忙将人圈入怀中,抵着他的额前,温声轻哄道:“不会再有相同的事情发生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云胡点点头,手抚住自己的小腹,只觉得腹中孩儿似是受了他情绪波动的影响,忽而折腾得厉害。
他深吐了两口气,待神思清明,才复又睁开眼,“这些年,与其说是对他们的怨恨,倒不如耿耿于怀于当年自己的弱小和无奈。”
“我明白,不去想了,把这些都忘了,咱们不再去想过去的事儿了...”,谢见君耐心地安抚他。难怪云胡一见这卖雏崽的小摊就迈不动腿,他从前只以为是小夫郎的喜好,能够满足的,都尽量去满足,如今看来,是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云胡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片刻,等腹中孩儿消停下去,他缓缓放松下身子,抹了把脸,“不白总归不会回来了,今日也是因着小哥儿卖狗一事儿,我才想起从前的这件往事,你别担心,我没事。”
谢见君俯身蹭了蹭他的鼻尖,“等之后,咱们再养条小狗崽,到时候还是你给它取名字,咱们好好养它长大,可好?”
云胡用力地点了点头,少顷,他哑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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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间过马,眨眼就入了深冬。
腊月初十,纵元街起早就敲锣打鼓,鞭炮声齐鸣。
今个儿是季宴礼和师念成婚的日子,接亲的队伍从礼部尚书季东林的尚书府出发。
季宴礼身骑白马,着大红喜袍打街而过,他模样本就生得俊俏雅致,这会儿婚服加身,更衬得人容颜皎皎,惹来街两旁来看热闹的姑娘哥儿频频相望。
队伍绕过纵元街,约摸着两刻钟,转悠到师文宣府上。
喜婆子早已经等在府门口,引着人过了礼后,师文宣没多为难,就让季宴礼将师念接走了,只走前拉着他的手,来来回回地嘱咐,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善待自己的女儿,切不可让旁人欺辱了她。
季宴礼好一通拱手跟老丈人保证,将师念抱上喜轿后,还回头冲着师文宣和师母三行叩拜礼,惹来老俩口都红了眼睛。
队伍走出好几丈,作为帮忙来接亲的迎客,谢见君回眸,还能瞧着他二人站在府门,遥遥相望。
此番婚事,因着是圣上赐婚,加之季宴礼怕师念后落人话头,将她接去了尚书府,拜堂行礼都在季东林的府上。
谢见君接亲回来,任务完成,便忙不迭找自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小夫郎,见他被子彧和满崽好好地护在中间,才安下心带他去观成亲之礼。
有意思的是,这季东林尚书府的主母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师念敬茶时,竟是当着诸多官员的面儿,让她跪规矩。
季宴礼哪里肯舍得,立时就将师念扶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茶,当众泼洒在高堂下,生生把敬茶变成了祭奠。
众人尽管早先听说了父子俩不合一事,但现下瞧着季宴礼是一点面子不给他爹留,齐齐哑然。
好在喜婆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三言两语就将这事糊弄了过去。
等送师念入洞房后,喜宴正式开始。
季宴礼身为今日的新郎官,自是被众人逮着,一茬接一茬灌了不少酒,加之他抱得佳人归,本就心情好,这三杯两盏下肚,直喝得走路都踉跄。
谢见君投喂完小夫郎,倏地想起自己还得履行挡酒的差事儿,故而把玩疯了的子彧和满崽叫来跟前,让他俩帮着看顾好云胡,自己则上前替季宴礼喝了两盏,众人皆知他酒量不深,身上又容易起红疹,不敢拉着他强喝,互敬了一圈后便散去了。
撇下旁人,扶着季宴礼入洞房时,谢见君拽不动他,便无情地揭穿他道,“行了,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酒量?”
季宴礼霎时站稳了身子,哪里还有半点醉酒的模样,“我要不装,他们能放过我?新婚之夜,可不能让这些人给我搅和了..”
谢见君懒得理他,将他丢在婚房门口,“人我都帮你打发了,你赶紧入洞房吧!正好云胡也累了,我带他和满崽一道儿回去了。”
他转身正要走,突然想起子彧也在府上,别有深意地搭上一句话,“子彧留在这儿没事吧?要不我送他回你那儿?”,他可记得在府城时,季东林是如何不待见他这小儿子,如今当爹的失了这么大的面子,难保不会把气撒到季子彧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