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音也松了口气,同一时刻向下看去。
大概是将近年关的缘故,街边十分热闹。
半大不大的孩童在巷里蹿着,手里拿着点吃食剪纸,嘻嘻笑笑。
妇人拿着火钳,将橘子糕饼搁在碳炉上,四周热气氤氲。
摊贩吆喝着自家刚下锅的饺子,一个个莹白圆润的躺在沸水里,看着便觉鲜香四溢。
离得最近的中年男人脸庞黝黑,正穿着围兜拨动碳块。
炭火艳红,锅炉昏黑,将空气浸润得香甜,金黄色炒米被他装进袋子,香气却并未因此封存。
他笑得满面和气,将炒米装好,递给身边面露喜色的小道士。
“谢谢叔伯!”小道士拿到纸袋,顾不得烫便抓起一把,将其塞到嘴里大嚼特嚼。
这时已是黄昏,远处海面被照成苍红色,将化未化的浮冰在水上晃晃悠悠。
凌屿洲见韩邺多看了眼炒米摊子,便问:“你要不要?”
韩邺没料到凌屿洲会注意,闻言又扫了眼中年人。
他看着围住中年人的那圈少年小孩,沉默半晌,眸光一偏。
“……不要。”
“不巧了,”凌屿洲摇摇头,笑道,“可我想尝。”
韩邺抿了抿唇:“那我去买。”
“一起。”
凌屿洲少时喜爱凡间小食,后来因身体而戒,常建议另一人去试,却从未同行过。
如今,终于是两个人一起了。
日轮沉入地平线,所有景物都被镀上金色,风吹流云,暮光洒落,这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
茶楼第三层,幻音轻啧一声,满脸受不了地摸摸鼻子,转过头来和扶湘对视。
半晌,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身后传来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诉说着悲欢离合、柳暗花明,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气氛热闹非凡。
蓦地,幻音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当时凌屿洲带着韩邺从地下宫殿出来,对上他和扶湘,告知实情后直接事了拂衣去,只留下他和扶湘大眼瞪小眼。
“其实有点猜测……只是师尊所为,做弟子的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幻音听得嘴角微抽,想到自己那个丝毫不尊师重道的徒弟,进而又想到韩邺是尘业的转世,难免眼前一黑。
不行,不能想,太令人扼腕了。
“不过其实之前就有,不是吗?”扶湘道。
幻音一愣,随即长舒口气,点点头:“也是。”
扶湘垂眼看向楼底。
青年拿着炒米袋子,有些手忙脚乱地看着雪衣乌发的男人。
凌屿洲轻轻一笑,抬手拉过青年戴琉璃珠串的右手,亲吻也随这个动作落在对方掌心。
万般温柔。
朱红发带在朔风中飞扬,一点绛色似要把冬天烧尽。
而伶人还在身后唱。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扶湘不自觉笑笑,心道,的确是有征兆的。
万事有迹可循。
她想到三千年前,自己十五岁,某天和师兄师姐一起整理师尊遗物。
凌霄阁祖师的书斋内挂着一幅字。
矫若惊龙,铁画银钩,是和他本人字体截然不同的风格。
她认得是谁的字,因为那个人寄来的飞书太多,也都被收在银杏树木制成的书柜里。
那幅字写着:
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第116章 番外:可慰(上)
从东洋回来之后,日子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几,西境的冬天比东洋要好些,温度却也比秋季低上不少。
凌屿洲一行人在东洋时,西境还断断续续下着雪,等他们回来,雪就又停了。
因为进入深冬,银杏叶早就落得干干净净,高挑的银杏树干光秃一片,好在有雪堆在上头,一眼看去才不至于太怪。
凌屿洲倒是从未见过此景。
毕竟三千年前,凌霄阁尚未在西境设有分殿,而中州气候温和,阁中银杏树是不会这样的。
扶湘在西境待了不少年,虽然担任殿主,却主打一个万物有灵、顺其自然,秃着就任它秃着,落了雪便让它落着,向来如此。
韩邺却弄出了新花样。
那天凌屿洲从天华门回来——这是幻音死皮赖脸让他去天华门叙叙话,还特意说明暂时有点难以跟韩邺和解,所以只邀请了凌屿洲一个人,回来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寝殿周围的不一样了。
首先是围在树林外的牵魂雾,原本纯白浓郁的雾里掺杂点点光斑,是暗红色的,光斑上下浮动着,仿佛阳光照耀下的溪水。
凌屿洲和往常一样走进雾里,随即感受到其中光点对自己的亲近。
是韩邺的意识。
魂力灵力散落在雾中,其原本作用是警示防范,但在凌屿洲面前却如同萤火虫,还会有意识地围着他转。
同一时刻,凌屿洲几步走出牵魂雾范围。
银杏树的叶子落光了,干净至极的枝桠上托着白雪,根根缠满朱红丝带。
韩邺御风浮在树梢,正从储物袋里拿存货,眼看就要再往上绑。
忽地,他动作一顿。
这是接收到了牵魂雾内的感应,只是凌屿洲穿过得太快,所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原本面无表情、仿佛无所事事的青年立刻眼睛一亮,手上那似要被风吹走的丝带瞬间消失不见,下一刻,他直接闪身出现在凌屿洲面前。
“回来得好快,我以为幻音会赖着你到下午。”
事实上,凌屿洲将近午时便回来了。
凌屿洲听着韩邺对幻音的称呼,不由失笑。
虽然没完全想起来,但阵中所闻恰好出现过幻音,恢复这类记忆的韩邺自然不肯再像之前一样,于是把幻音气了个倒仰。
凌屿洲笑归笑,却没提这事,只是转而问道:
“绑带子做什么?”
又想起什么了?
韩邺当初从阵中出来,还只看到一小部分前尘,而且大多不属于第一世,后面九十八世坎坷循环的占比更大,但在那之后,明明没再遇到什么刺激,却仍然会陆陆续续想起一些从前的东西。
“想起”。
注意力一旦汇聚到这个点上,又看到眼前缠满红丝带的银杏树,凌屿洲便免不了想起天阶洞府最后几级台阶边的栏杆。
“只是觉得原本单调,又有些无聊。”韩邺仰头看了看树梢,再一抬手,原本没绑上丝带的银杏树瞬间被朱红色覆满,“你来了,那就直接用灵力。”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韩邺恢复着恢复着也就成了习惯,倒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吃味了,只是有时候会忽然觉得羞耻。
这个的原因,即使不说,凌屿洲也能猜到。
凌屿洲遇到尘业的时候,对方虽说比他年纪小些,但也已经在修真界混了几百年,说沉稳么,沉稳的,说性子野么,那也是不少的。
之前二人一直是君子之交的时候,凌屿洲看不出心意也实属正常,因为对方完全就是副野性不羁又贴心守礼的模样。
相对而言,韩邺过了年也才二十七,经历没那么波折,确实要直率骄傲些。
但记忆恢复得多了,再想想之前做过的“蠢事”,心里不好意思实属正常。
除了这些,随着记忆而来的,还有越来越大的胆子。
明明之前会被几句话压得毫无还嘴余地,如今却还学会反击了,凌屿洲对韩邺心里有数,因此更能看出他的长进。
韩邺吹埙,有时候会忽然吹出首复杂的曲子。他对自己的音乐水平很有自知之明,这种时候便确认道:“我以前是不是吹给你听过?”
“嗯。”
韩邺撑着下巴笑:“不行,我得新学个以前不会的。”
凌屿洲由着他,只是提了句:“玉箫还都是我炼的,怎么不学这个。”
“先来后到,凡事都有个进度。”
“逆水行舟,后来者更应加紧。”
“这话说的,”这时候,韩邺便干脆把陶埙甩进储物袋,凑过来道,“我没有加紧么?昨晚明明……”
好在还没长进得太过分,说到这里就自己停了,只是眼神还直勾勾的。
凌屿洲摇摇头,眼底笑意氤氲。
这是语带双关了。
不对,三关。
到了腊月二十四,扶湘少见地找到凌屿洲,说今年凌霄阁要不要写凡间的对联。
凌霄阁原本是没有这项仪式的,只是三千年前,凌屿洲曾经写过一次,如今重新回来,扶湘便动了庆贺的念头。
当然,不止凌屿洲一个人写,是凌霄阁的所有弟子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