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眶红红,眼窝一圈又暗沉得吓人,整个人透出的颓唐和憔悴令季晨说不出来骗他的狠话。
只听季晨讲:“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开,早一点对你对我都好。”
“什么屁话!我才不会跟你分手!”
张盟简直无法理解季晨的脑回路,他是什么十七岁的雨季少女吗?害怕有一天被甩所以要先甩了对方?
如果季晨想要的是一个承诺,那自己愿意给他安全感,要多少都给!
“我这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如果可以我宁愿现在就去领证,让你不能单方面一句话就想撇开我!”
张盟的话虽是脱口而出,但却是他心中所想。谈恋爱要断太容易了,给句话就能抽身彻底离开你的生活。
“张盟,我们才认识多久?你了解我多少?做这样的承诺你不觉得可笑吗?”
季晨完全没有感动,反而咄咄逼人地质问起自己。张盟脑子都快烧坏,他掏心掏肺地表白却换来对方这样一句毫不留情的否定。他理解不了眼前这个人,就像季晨也根本不懂得他一样。
饶是此前想和好的心多么强烈,此刻张盟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像个小丑一样待在这里。他气得发抖,不住点头,嘴里无意识重复着:“好,好,季晨,你他妈别后悔!”
说完这句,张盟顾不得擦眼泪,转身开门就走,老旧的防盗铁门被他反手摔出一记惊心动魄的响声,仿佛震得整个楼道都掉了一层灰。
铁门隔绝了视线,将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关在原地。
张盟一路猛踩油门,奈何下班高峰路上堵得很,他被迫放慢速度夹杂在连串的车流之中迟迟回不了家。在堵车的间隙,张盟掏出手机把季晨的电话和微信全都给删除,被人这样对待,张盟赌咒发誓这辈子也不要再去找他。
此刻,车载音乐好死不死刚刚播放到陈奕迅的《淘汰》,歌词中“我说了所有的谎,你全都相信。简单的我爱你,你却老不信。”
张盟听得心梗,胡乱去调下一曲。他喜欢Eason的歌,从前听不觉得有什么,还经常边开车边跟着哼唱。可如今再听来,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刻画自己,叫他的悲伤和心碎无所遁形,想自欺欺人地强装无事都不行。
下一曲是《明年今日》“明年今日,别要再失眠。床褥都改变,如果有幸会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现。”
呼吸快要接不上,张盟干脆一键关闭娱乐系统。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个画面,他和季晨从今往后就是陌路人,只余一层浅显的工作关系。或许再见面,真的就是在某位同事新婚的盛宴。
张盟在家里过了十天不分昼夜打游戏,吃饭全靠外卖的日子。也不分一天几顿,反正饿得受不了就吃一点填肚子,行尸走肉一般放逐自己在虚拟世界中,企图以此忘掉失恋带来的伤痛。
天亮着的时候还好,有时候夜晚一到,情绪就容易反扑,脑子也变得更加不清醒。想联系季晨的冲动不止一次,掏出手机才意识到联系方式早已被自己删除。
张盟当初赌咒发誓自己不会再当舔狗去找季晨,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心里那阵痒意却只增不减。有时候他宁可放纵自己去见季晨一面,好让对方再多说几句绝情的话,让撕裂的痛感压过这种噬人心魂的折磨也好。
但他的自尊心始终不允许。
半个月后,张盟在月色中缓缓将车停在季晨小区斜对面的马路,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五楼那扇窗户。灯光亮着,不知道里面的人正在做什么。张盟没有下车,他今天来不是见季晨的。他只是太痛苦了,需要一剂吗啡。
那扇灯光就是他的安慰剂。
张盟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盏光,没有注意到从昏暗楼道口走出的人影。一声口哨声将张盟惊动,他扒着窗户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院子里那道熟悉的侧影。
季晨将不锈钢饭盒放在空地,等了一会儿,一团小东西敏捷地从院墙跳下来。灰色的野猫绕着季晨脚边走了一圈,没挨蹭他裤腿。然后到那个熟悉的饭盒旁,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张盟隔着车玻璃,借着不亮的路灯,用目光细细描摹那个不甚清楚的人影。他好像瘦了,是最近工作太累吗?他手腕上贴的那是膏药还是纱布?难不成他受伤了?
张盟担心完又开始唾弃起自己,他现在什么身份?季晨怎么样也没他半毛钱的事!
季晨喂完猫,收了饭盒就返回了楼上,余光根本没有往对面街角看。张盟失落又解脱地将头靠在椅后背,捂着一颗时而剧烈跳动,时而又僵如死灰的心脏。
一个小时后,楼上那盏灯光熄灭。张盟打开车门,来到之前季晨站过的地方。
他呆立在那里,想要做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懂。淅淅索索一点声响传来,墙边杂乱的灌木丛里探出一个小巧的身影。那只灰色的流浪猫大约以为是季晨又回来了,钻出半个身体,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陌生人类。
张盟蹲下身,以一个无害友好的姿势与之对视。小灰猫压低身体卷着尾巴斜斜往张盟的方向走近了一点。张盟很后悔自己身上没带点零食,没什么可以喂给它的。
小灰猫饶了个半圆,见张盟没有攻击的意图,警惕地走到他跟前,隔着一点距离皱着鼻子使劲闻他身上有没有食物的香味。
张盟猛然站起身,吓得猫咪弓起身体炸了毛,冲张盟龇牙咧嘴以示威胁。张盟顾不得安抚小猫,他紧紧盯着小灰猫,然后飞快掏出手机,点开交友软件中小橙子的头像。
一模一样,灰色短毛,鼻子旁边有一块白色的花斑。
所以,小橙子就是季晨,季晨就是本该远在天边的网友小橙子。
张盟如梦初醒一般翻看他和小橙子的所有聊天记录,从最初小橙子说“怎么我十七岁你就不跟我聊了?”他便认定那是个小孩强装大人,虽然对方说过他二十七岁。
再到他们一起去旅行,他对小橙子说过那句“铁哥们儿”后,季晨就强行越了界。
最后便是小橙子问“如果他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他了?”而他没有回答。
张盟失魂落魄地回到车上,他其实很想冲上楼去向季晨解释。但时至今日,言语都苍白无力,张盟知道即使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结局。
他和季晨结束了。
年底,江新年飞广州过周末,褚煦梁也恰巧在广州。他的梁哥这几天都在广州新的模拟机训练中心带飞张盟。张盟三个月的停飞时间已满,需要例行模拟机培训然后再重新开始执行航班。
江新年本来不是黏人的性格,从前谈恋爱也总是处于被动的一方,似乎做什么事都只是为了满足另一半的需求。但和褚煦梁在一起之后,他开始自发地生出许多渴望。比如现在,他就很想突然出现在对方身边,特别是梁哥明知道他也在广州却不约见面。
睡醒之后江新年特意收拾了一番自己,然后打车到广州酒家买了他梁哥爱吃的虾饺皇、凤爪和鱼片粥带去训练中心。
熟门熟路找到波音737的训练模拟机,他提前看过计划,再有十来分钟褚煦梁和张盟就该出来。
等了二十分钟,模拟机舱门打开,褚煦梁和张盟相继走出来。江新年叫了一声“梁哥”。
褚煦梁笑着说:“怎么跑来了?”他还说晚上抽空去见一面呢。
江新年显摆地拎起打包盒,尾巴都快摇起来:“我来送饭。”
从前缺心眼的张盟羡慕地瞧着两人间的互动,心中止不住地酸涩。江新年也终于分了半个眼神给他,惊讶地脱口而出:“怎么瘦这么多?失恋啊?”
褚煦梁阻止不及,只能看张盟被戳中痛处,肉眼可见地又焉儿了一截。
江新年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梁哥,没注意到一旁张盟落寞的小心思。“训练中心食堂不好吃,我特意给你们送外卖来的,快趁热尝尝。”
找了一间休息室,江新年将食盒一一摆开。张盟强撑着恢复社牛的保护色,夸张地感叹:“全是我爱吃的,师兄你对我太好了!”
江新年嘴角抽了抽,盯身旁的褚教员一眼。这回他梁哥倒是没吃醋,低着头笑盈盈地分筷子。
“居然还有乳鸽!怎么不买无骨爽皮鸡,我更爱吃那个。”张盟欠揍地继续补充。
江新年夹了一个叉烧包扔他碗里,训道:“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张盟看着他们俩乐,不再找事安安静静吃饭,筷子伸到干炒牛河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季晨。张盟这个人挑剔事儿又多,就喜欢吃干炒牛河里的豆芽。之前每次点这道菜,他都心安理得地把豆芽全给挑来吃了,剩下的河粉归季晨。
但眼下可没人能纵着他这么干,张盟夹了一筷子河粉送进嘴里。不知道是不是打包来放久了,味道太咸粉也有些粘牙,张盟吃了一点没了胃口。
身旁两人还在闲聊,虽然都是些平日琐事,不是什么亲密话题,但属于恋人的氛围感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
张盟猛灌一口冰凉的矿泉水,感到许久未痛的心又有点旧疾复发的苗头。他主动说:“我出去抽根烟哈,你们慢慢吃。”
实际上他根本没带烟,张盟站在露台吹风。冬季的广州算不上冻人,但冷风足够令人清醒。
这几个月来他想了很多,自己和季晨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什么误解,不是打破壁垒就可以重修于好。他们之间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如果他一直徘徊在原地,那他们的关系始终陷会入僵局。
第66章
下午训练继续,江新年也一块儿进入模拟机舱,在后排充当观察员。
今天褚煦梁主要让张盟练习大坡度盘旋和失速改出。上午的时候褚煦梁作为左座已经和张盟操作配合过一次,这会儿发话道:“这次你来操纵45度大坡度盘旋。”
“啊?”张盟显然没想到,他以为自己只需要练习PM的部分做好驾驶舱配合就行,万万没料到褚教员竟然让他来操纵完成机动动作。
“怎么?不行?”褚煦梁平静地反问。
“没,行,我可以的!”张盟给自己加油打气。
要是放在从前,他肯定觉得自己离放机长还远着呢,犯不着这么早就练习操纵技术。因为在驾驶舱里这些机动动作都是由机长来完成,副驾驶只需要配合就行。
但现在张盟的想法变了,在职业道路上没人可以依赖,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他也想像样一点。
这世上没有什么一蹴而就,某一天真要成为机长的话,可不是短短几个月的特训就可以。江新年的笔记张盟已经从头到尾看过两遍,字里行间藏着的用心和付出,张盟在沉淀下来之后能够窥见一角。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不止一次思考过人生的价值,努力的意义。试图和季晨站在同一个维度去看待问题,看待自己。
褚煦梁闻言点点头,江新年在后面主动设置好条件。
起飞后进入巡航,飞机航向稳定,平直飞行,高度在一万英尺,速度保持在250海里每小时。
褚煦梁平静地喊话:“机动前准备。”并将着陆灯打开,发动机起动电门放到连续位。
张盟断开F/D、A/T、A/P,“左转航向180°”。
褚煦梁在左座调好航向,回答:“航向调定。”
张盟深吸一口气,开始操纵着驾驶杆压坡度,其实大坡度转弯的操纵方法和正常转弯相同,只是动作要柔和,避免出现突然性的操纵动作而使得飞机姿态不稳定。
在坡度到达30度之后,张盟学着褚煦梁上午的操纵要点将N1从65%加到71%,随着坡度的增加加大推力。
这时由于坡度角过大,机舱响起“BANK ANGLE,BANK ANGLE”的坡度警戒声,这只是瞬时警报,但仍然令精神本就高度集中的张盟更加紧张,额上冷汗直流。
褚煦梁适时提醒:“稳住杆,保持高度。”
在飞机大坡度转弯的时候,随着坡度增加本就会掉一些机头,如果这个时候操纵者不注意飞机俯仰姿态,就会产生较大的高度偏差。而大的高度偏差则需要更多的俯仰姿态去调节,这就会令飞机的操控更加地困难。
张盟显然经验还不足,褚煦梁在控制杆上使用配平帮他将飞机俯仰姿态调整到5°,告诉张盟:“别紧张,保持45度压坡度。”
张盟镇定着继续完成动作,操纵着飞机慢慢完成180度的航向转弯,也相当于空中掉头。
“差20度到改平。”褚煦梁监控着仪表,目前他们已经接近改出航向。
随着坡度减小,驾驶舱已经不再回荡着警报,张盟适当减小了俯仰姿态并且收回推力手柄将N1调整至原来的65%。
江新年一直在后面看着,虽然张盟经验不足,在手感上肯定欠缺些火候,但基本的操作要点都是记住的。
航向平稳后褚煦梁开始点评:“进入过程注意一下精力的分配,高度表和速度表要快速巡视,及时修正偏差。下次尽量能不使用配平来练习你对飞机的控制能力。”
“好的,褚教。”张盟认真听着,虚心接受建议。
张盟现在已经能体会到,遇上一个肯手把手等你练,愿意耐心教东西的教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教员都只是来走一个过场,完成指派任务而已。现在这个社会,别人跟你非亲非故,干嘛劳心劳力地去栽培你帮助你。
褚煦梁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然后招呼说:“我去接点热水。”褚教虽然年轻,但他有些习惯又同老教员一样,冬天不喝冰水。不像江新年和张盟这种典型的年轻人,一年四季都矿泉水对付。
而等褚煦梁回来的时候发现江新年已经坐上了驾驶位,这小子回头来咧开嘴笑:“褚教,等我练练手吧。”还在张盟没注意到的时候飞了一个俏皮的wink过来。
褚煦梁被他逗笑了,他其实明白江新年的用意。对方是怕他太累,想要替他分担。从前的褚煦梁或许会觉得这样不好,毕竟自己份内的事就该自己来做。但自从上回江新年带着行李来北京找他,在他心里他们二人已经不分彼此,也犯不着矫情。
于是褚煦梁享受着这份来自男朋友的体贴,坐在后座闭目养神。只听着前面两人的驾驶舱对话,褚煦梁也能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操作。
江新年带张盟练习接近失速改出,第一种情况是平飞失速。褚煦梁听声判断着江新年断开了自动油门,推力收至慢车,飞机逐渐减速至抖杆。
听江新年叫张盟“断开A/P”,“柔和顶杆”,“注意姿态”,“怎么还不收减速板?”,“不要改变构型”。
褚煦梁突然发现江新年平日里对张盟是一副温和好脾气,带飞起来居然有一点严厉。只听张盟可怜巴巴叫了一声“师兄”,被江新年回怼:“愣着干嘛,赶紧地”,“调整推力和俯仰”,“恢复高度、速度”。
褚煦梁滴了滴眼液,闭着眼唇角带着弧度继续听两人间的对话。
平飞失速之后江新年没给张盟休息的时间,紧接着又带他练习三转弯失速。在三边接近三转弯点的位置,褚煦梁听见张盟报高度:“3000英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