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大是什么意思?”Albert不懂。
“就是”,季晨发觉他不该对一个外国友人的名字那么苛刻,龙紫薇其实挺好。于是说:“没什么,就是含义很高远,是个好名字。”
龙紫薇开心了,夸张地勾起公司提供给他的免费饭卡,揽着季晨的肩膀。“走,哥们儿,去食堂打饭。”
在和Albert的相处中季晨了解到当初波音收到邮件原本只打算提供一些线上咨询协助,是他自己主动请缨要来中国实地调查。
其实Albert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这么无厘头,他认真工作起来的时候会令季晨感到在他面前的是那个热爱东方文化的有趣青年,同时也是来自飞机制造商波音攻于控制系统设计与研发的精英工程师。
Albert和季晨一样,进入工作状态常常会顾不上时间。Albert在查看过所有关于B3891的维修检测报告后也将怀疑最终锁定到这架飞机的方向舵。
方向舵安装于飞机后方的垂直尾翼上,用于修正航向和小幅度转向。当它正常工作的时候,飞行员踩下方向舵踏板,PCU(动力控制模块)就会用液压油将这一脚上动作转化为操纵这架巨大飞机方向舵所需的力量。
PCU的中心是一个双伺服阀,里面有两片滑动的滑板,滑板不停滑动驱动液压油转动方向舵从而控制飞机。之前公司机务部检测过不止一次,这架B3891的双伺服阀滑动良好,并不存在卡阻。
但Albert的思路并不止步于这些常规的检测,他提取了PCU中的液压油出来用高倍显微镜观察,在其中发现了一些微量的金属碎片。
这个结果令Albert和季晨都十分兴奋,他们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些细小的金属碎片造成了伺服阀间断性卡阻,从而导致方向舵无法转动。
Albert立刻联系方向舵控制系统制造商——位于加州的帕克汉芬尼,可对方却坚持PCU里配备的过滤器完全可以避免这一问题,如此细小的金属碎片根本对伺服阀的工作产生不了影响,更不可能造成完全卡阻。
随后对方甚至发来长达12页的相关实验报告作为佐证,它们的过滤器可以过滤掉同等大小的金属碎屑,甚至对更微小的杂质也能起到阻拦作用。
当然Albert并不轻信对方的说法,他和季晨也进行了类似验证:用含有金属碎屑的液压油让PCU不停工作,两块金属滑片不间断滑动来做运行测试。只要有一次卡阻就能证明,这些碎屑可以影响伺服阀的工作从而造成偶然性地方向舵失灵。
可是在机器不间断运作超过24小时后,Albert和季晨基本可以断定问题不出在这里。上万次的模拟运行,伺服阀功能良好。如果元凶真是液压油中漂浮的这些细小金属碎屑,在如此高频率的验证下必然会无所遁形。
而且倘若液压油中的这些金属碎屑穿越过滤器进入滑片之中,那么在滑片不停运动时必然会在其上留下一些金属划痕。而高倍显微镜下,伺服阀滑片完整光滑一丝瑕疵也无。
工作再一次陷入僵局,时间已经是六号晚上十一点。
第71章
公司给Albert专门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但他从来不在里面办公。他每天都和季晨待在B3891所在的机库,拼凑了两张桌子。
他那边文件散乱,季晨那头整整齐齐,就像是有一条明确的三八线区分着疆域。
“你困不困?”Albert也会对无法突破目前的进展而感到烦躁。
季晨比他心平气和一点,边查资料边答:“还好,你困就回酒店吧。”
Albert摸出一根烟来,吞云吐雾道:“回去也睡不着。”
季晨提醒他:“机库不允许抽烟。”
Albert真服了这个老妈子,无语地走远:“我去买咖啡。”
当季晨再一次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自然地以为是去而复返的Albert,他头也没抬,随意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盟尴尬地捏着咖啡杯,硬着头皮说:“我今晚有航班,看见你们还在工作,所以就……”
他话没说完迎上季晨漆黑的瞳仁,多余的解释讲不出口。其实他不过是太想季晨,即便再怎么控制,这些天听到流言的时候还是会被反复折磨,想要亲自来看一眼。
公司里这些天都在传,从美国波音总部来的那位帅哥工程师每天和机务部的大高个形影不离,勾肩搭背。
褚煦梁和江新年的事最终还是不胫而走,这些天大家暗地里对男性情侣的话题讨论得火热,好像从前的同事兄弟之情,如今再看都感觉有那么点变味。
张盟听着流言,一颗心像是被人摁在地上反复摩擦。他远远看过好几次,最终今晚还是没忍住。
“两杯都是拿铁,趁热喝。”
季晨依旧一言不发,张盟觉得自己快要待不下去。
“有现磨咖啡喝啊。”身后传来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Albert将手里的罐装咖啡瓶往桌上一放,绽放出一个迷人的友好笑容。绅士地要与张盟握手:“你好,我叫Albert。”
“你好,我是张盟。”张盟社恐地短暂伸手,他已经很久没遇上这么正式的自我介绍。
季晨冷眼看着开屏的Albert,心想这时候你怎么不说自己叫龙紫薇呢?
“我走了,等下还要飞,你们忙。”张盟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转身之后又回头对Albert说:“谢谢你。”对方能从美国飞来帮忙,无论如何都值得这声感谢。
“别熬得太晚。”张盟视线盯着地板,其实他还想说注意身体,但这话太暧昧,他没有那个立场。
心就像是不会跳了,张盟快步走向机坪。季晨瘦了,那个Albert应该是直的吧?脑子里真的好混乱。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养眼很登对,那个Albert近看鼻梁高挺,眼珠还是深蓝色,会是季晨喜欢的类型吗?听说对方还是UCLA毕业的高材生,对比自己那花钱就能上的澳洲水校,张盟感到一种颜值与智力上的双重碾压。
“Wow,he is cute.”Albert回味着手指的触感,感叹:“Like the bambi.”
季晨夺过他手里的咖啡杯,语气不善:“你是gay?”
Albert摊手,“对啊,不行吗?”不是说现在中国观念也很开放了么?怎么还歧视LGBT呢?
季晨很烦躁,只说:“你不是很快就要回美国?”
Albert莫名其妙,伸手要去拿回属于自己的那杯拿铁。“对啊,所以要抓紧时间嘛。工作之余也得放松,谈恋爱不影响调查。”
季晨把杯子怼到桌面,盯着Albert讲:“他不行。”
“为什么?”龙紫薇好委屈,刚才那小伙子眼神湿漉漉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真的好可爱哦。
“你喜欢他?”Albert脑筋终于转过了弯。
“我爱他。”季晨低垂下眼睫。
Albert像听到什么离谱的事,夸张地叫:“Oh my god!不是都说你们中国人很很……”他想了半天那个词,终于想起来。“含蓄!对,含蓄!怎么也整天把爱挂在嘴边?”
“Like the American!”Albert无语地比划。
季晨嫌他吵,反问道:“你不就是美国人吗?”
Albert纠正他:“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英国人,只是在美国生活而已。”
他继续说:“我最受不了他们美国男人见一个爱一个,个个都是宝贝,天天都说爱你。其实我很向往东方的爱情,一辈子就认定那一个人。”
季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说话。
Albert继续问:“既然你爱他为什么要分开?”
“差距太大。”其实也是自己自卑。
“哪方面的差距?”
Albert上一秒还在说自己向往从一而终的感情关系,歌颂灵魂的契约绑定,下一秒就问出:“是尺寸不合适吗?”
季晨不想和他说话了,他把张盟送来的两杯拿铁全喝掉,打发Albert喝罐装咖啡去。
时间来到1月7日,领导要求8号早上提交最终结论。时间紧迫,只剩下最后24小时,无论是Albert还是季晨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们死磕方向舵会不会从根本上就弄错了方向?Albert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但最终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又或许有什么线索他们从一开始就遗漏了?Albert决定从头开始梳理。
当天他们又见了当班机组。与上一次偶遇张盟时的态度不同,这次Albert严谨细致地同三人访谈,态度稳重丝毫不轻佻。
在江新年提到有同事以空间迷向质疑他们操作失当时,Albert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他手指点着飞行数据提供的原始报告单:“这种说法不成立。你们看,如果机长第一次修正轻微左倾,然后陷入空间迷向误以为飞机向右发生偏转从而踩下左舵,那么应该是先右舵工作一次后左舵工作一次。这与飞行数据记录显示的完全相反,数据是先左舵工作,然后是右舵工作。”
他们从时间上对比了驾驶舱语音记录,发现与机组回忆中的不同,在第一次褚煦梁踩下右舵的时间段里,方向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在发生严重左倾时,左舵才第一次开始工作,而且是呈满舵转态。
此后褚煦梁断开了自动驾驶和自动油门,右方向舵开始工作,飞机得以逐渐恢复水平姿态。
也就是说褚煦梁第一次踩下右舵的时候方向舵根本没有工作,并且在几秒钟之后自发地反向进行了操作。之后又突然恢复了正常,执行了褚煦梁第二次踩右方向舵的修正。
这个发现让他们所有人感到匪夷所思,方向舵不仅没执行飞行员的操作,反而还滞后地反向运行?
Albert若有所思,然后一言不发地拿上东西就往机库跑。季晨追上他,敏锐地觉得对方是有了什么突破性的新思路。只见Albert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又调出许多全英文的文献资料来查。
一个小时后,Albert抬头说:“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Albert提出的推论是方向舵的伺服阀或许会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发生卡阻,甚至于产生滞后与反作用力。
他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季晨,滔滔不绝地讲:“这篇论文里提到过军方一种热冲击测试,先是让制动器处在极低温的环境,然后再加入超高温的液压油,那么它就有可能会发生一些奇怪的有趣反应。”
“我们也可以把那个可爱又可恨的伺服阀先泡在干冰里,然后用氮气去喷它,以模拟万米高空零下四十度的低温,最后再加入超过200摄氏度的滚烫液压油。”如此极寒极热的折磨,Albert说起来两眼放光。
不过随即他又嫌弃地看看周围,表示:“不过可能要特殊实验室才能有这个条件。”显然S航的机库,完成不了这种级别的测试。
季晨正在思考怎么办,就听Albert讲:“不过我有朋友是加州大学的教授,他的实验室应该正好可以做这个测试。”
“太好了,你朋友真多。”事情又有了新的希望,季晨由衷地感到开心。
Albert心里也畅快,挥手道:“还好啦,其实是前男友,我相信他不会拒绝我这个小小请求的。”
可是明天就已经是最后期限,现在把伺服阀寄往美国,对方再进行实验,一来一回不知道得耽搁多久。
季晨不禁担忧地开口:“我们公司明天就要求出结论,你这边能不能给出建议延长调查时间?飞机的方向舵肯定是存在问题的。”
Albert沉吟片刻,说道:“抱歉,chen。我是代表波音来中国的,我的建议就等同于波音公司的建议,在没有得到实质性证据之前,我不能发表这样的言论。”
季晨理解,是他欠考虑了。每个人所处的立场不同,私下里Albert和他怎么胡乱假设都行,但要对方在没得到实验结果前就以波音专家的身份向航空公司提出禁飞建议,这确实不妥。
“其实也不用太久,如果动力控制模块真的会在热冲击试验下发生卡阻,那么将不仅仅是这一架波音737的问题。”
Albert快速在电脑上打字,“我已经向公司申请,会从总部直接送一台伺服阀去实验室。”
他抬头看着季晨,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从华盛顿州到加尼福尼亚,只需要两个小时。”
第72章
1月8日上午10点整,赵携进被叫进李总办公室。
“今晚安排B3981归队。”
赵携进赶忙汇报:“根据最新调查进展,已经排除机组陷入空间迷向的可能性,这一点也得到了波音专家的认可。所以……”
李总打断他:“机务那边跟我汇报过,包括波音来的专家也没说飞机有问题吧?机组的奖惩你按例行规定来办就行,航班计划把B3891安排上。”
赵携进斟酌着,向上司进言:“波音来的专家在着手进行一项热冲击测试,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实验结果显示控制飞机方向舵的PCU会在极端情况下发生卡阻,那么意味着所有的波音737都存在这个安全隐患。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们这边先暂时停飞整个机队。”
李总啪一声将手里的文件扔到桌上,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站起身,指着赵携进鼻子骂:“我都听说了那个叫褚煦梁的是你带出来的徒弟,但你维护他也有个限度!当航空公司是开来玩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