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疏文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李叔他……”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你母亲是谁的人,对吧?”陈争说:“他担心失去罗应强这道枷锁之后,赵知会为了你除掉他。”
殷疏文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切都突然失控了?”
陈争问:“你说的失控,源头是罗应强的死吗?”
殷疏文点点头,“我和赵知本来已经说好了,就这么生活也不错,以后罗应强老了,就根本管不着我们。我们,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陈争说:“你不知道罗应强为什么遇害?”
“不知道,太突然了。”殷疏文按着额头,那里正牵扯起剧烈的痛感,“我恨他,我希望他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但我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殷疏文曾经以为自己有个美满的家庭,他的母亲美丽聪慧,总是给他讲绮丽有趣的故事,只是身体不太好,只能待在家中,他很乐意陪妈妈待在家里,父亲寡言少语,却很可靠,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在外勤勤恳恳种地,家里不愁吃穿。
那时候他还不叫殷疏文,而是叫张易楠,这名字寄托了父母的祝福——希望他这一生过得简单顺利,又不乏精彩珍贵。
父亲看上去凶巴巴的,对别人从来不笑,但在家面对他们母子,却经常笑,他将从母亲那里听到的笑话讲给父亲听,逗得父亲合不拢嘴。
晚上他们一家关起门来,围着小桌子吃火锅,父亲将肉让给他和母亲,他也学着父亲,把自己的夹给母亲。可最后他还是吃到了最多的肉。这是他至今都珍视的回忆。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改变?是从母亲确诊绝症的时候。父亲痛哭流涕,母亲含泪抱着他,要他今后听父亲的话。那时他对死亡还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绝症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心里难过得说不出来。
母亲待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了,父亲丢下地里的活儿,整日在医院照顾母亲。他也去医院,却很讨厌医院里的药水味。美丽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越来越像一具骷髅。
后来有一天,母亲同病房的病人被盖上白毯子推走了,他再也没见过那人,他这才意识到,这就是死亡。
母亲最后的日子,他也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父亲将他关在家中,不让他再接触母亲。听说这也是母亲的意思,母亲不想将病气传播给他——尽管那并不是会传染的病。
长大后,他逐渐明白,恐怕是母亲希望他能记住自己还像个人时的样子,害怕他会害怕、厌恶病入膏肓的自己。
有一天,他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想去医院看母亲一眼。父亲不在,但是病房里却有一个陌生男人。母亲正在和对方说着什么,他躲在门缝后面屏气凝神地听着。当“儿子”这个词从男人口中吐出时,他吓了一跳,鞋子轻轻踹到了门上。母亲和男人都转过头,他无处可藏。
他看见母亲的双眼顿时盈满泪水,而男人用一种惊喜而贪婪的目光看着他。他本能地想要逃走,却根本移动不了一步。男人向他走来,蹲下,抱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儿子,你是我的儿子!”
他用力挣扎,“放开我,你不是我爸爸!”
母亲哽咽道:“罗总,你答应过我什么?”
男人这才将他放开,眼睛却没有从他脸上挪开,明明是在和母亲说话,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放心地去吧,这个孩子将继承我的一切,我怎么会亏待自己的骨肉?”
那之后,直到母亲去世,他几次在医院看到男人,也知道了男人的名字,罗应强,是个大老板。他趴在母亲的病床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爸爸不是叫张木吗?母亲已经没有力气流泪,抚摸着他的头发,“妈妈走了之后,你就和罗叔叔一起生活。”
他哭着说:“那爸爸呢?我要爸爸!”
妈妈无力解释,摇摇头,在病痛中昏睡过去。
自从罗应强出现,他就发现父亲变了,不再和他说话,有时会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他感到害怕,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的爸爸了吗?
“爸爸。”他小心翼翼地拉住父亲的手,“你不要我了吗?”
父亲轻轻推开他,眼神绝望而愤怒,仿佛压抑着巨大的悲伤,“不要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的爸爸。”
他感到天都塌了下来,为什么他即将失去母亲,连父亲也要离开他?
母亲的病没有拖太久,医生给她盖上白布时,她瘦得像一张湿透又风干的纸。
村里经常有人办白事,他以为父亲会把母亲接回家,搭灵棚请乐队,办个三天三夜,但是父亲将母亲的遗体丢在太平间,最后看了他一眼,而他的身后站着罗应强,罗应强对他说:“儿子,我们该回家了。”
他坐进黑色的豪车,那天天色阴郁,就像太平间外面那青灰的墙。来到罗应强奢华的别墅很久之后,他都没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罗应强并不经常出现在他面前,和他接触的是个比他大许多的哥哥,赵知。
赵知起初对他毕恭毕敬,后来大概看他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开始以哥哥自居。对莫名失去父母的他来说,赵知成了唯一的依靠,他害怕罗应强,却信任这个给罗应强办事的哥哥。
他被罗应强秘密养了两年,不再是守在母亲床边的小可怜,他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和母亲身上的事,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是一场犯罪,但他竟然享受了多年幸福的生活。
父亲在槐李镇名声不大好,阴沉古怪,但母亲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改变了他,他们因为相爱而结合,并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没有罗应强的出现,他们一家会平平顺顺生活下去。
当时母亲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罗应强被她的容貌和性格所吸引,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她知道罗应强的意图,却因为罗应强的势力,不敢表现得过于抗拒。他们一家只是小门小户,要是罗应强断了他们的财路,今后怎么生活?她也不敢告诉丈夫,身为张木的妻子,她最清楚他对社会抱有仇视态度,要不是她这些年来的陪伴和爱,他可能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说到底母亲只是个稍微有点见识的小人物,有许许多多顾虑,这些顾虑让她不断下移底线,缩手缩脚,最终走到了被罗应强侵犯的一步。
她可能庆幸过,自己的身子不容易怀上孩子,然而事实却是,有问题的不是她,是张木。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孩子是谁的,而那时罗应强对她已经失去兴趣。她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保护着腹中的胎儿,让他平安降生。她应该欺骗过张木,说这就是他的孩子。
回忆童年的生活,没有阴霾,这让殷疏文相信,父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罗应强在得知母亲时日无多之后,心血来潮探望,可能就是在这途中,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母亲无法再保护他了,答应自己去世后,罗应强可以带走他。母亲也是走投无路了吧?她死以后,张木难说会怎么对待他。
罗应强给了他以前不曾拥有过的富足生活,他彻底从一个菜农儿子变成富商少爷。可是他自从猜到真相,没有一天不恨着罗应强。他们一家的悲剧都是来自罗应强,母亲病逝前说过,那是自己的报应。可是母亲不也是受害者吗?
但渺小如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配合罗应强,扮演一个听任摆布的儿子。
得知罗应强要送他去A国,他心中松了口气。在远离罗应强的地方,他麻痹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十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仍旧活在仇恨和恐慌中。同时他发现,赵知已经因为罗应强,双手沾满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人不伤害别人的生命,不破坏别人的幸福就活不下去吗?
他无法安然留在A国,他是个懦弱的人,继承了母亲性格里胆小怕事的一面,却也想让自己心安。他选择心安的方式是尽可能做些好事,试图抵消罗应强、赵知做的恶事。
赵知知道他的想法之后说:“半吊子。”
“我知道我是个半吊子,但半吊子也有半吊子的活法。你开养老院不也是相似的原因吗!”他的话让赵知短暂地愣住,片刻后说:“你真想回国?不怕被罗总发现?”
“他发现不了,他的眼中只有他的事业。”
半年后,在赵知的掩护下,他回到南山市,在西郊租房,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而罗应强到死都以为他还在A国。
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他成为养老院的一名护工,人们说他善良温柔,有些专业护工都不想做的事,他做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善良温柔,他只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这两年里,赵知有空就会来看他,他们在破旧的出租房里相会,戳破了那层年少时的纸。赵知向他承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他,他不必背负罗应强儿子这个魔咒,他是殷疏文,和罗应强毫无关系。
岌岌可危的生活保持着一个平衡点,只要不去想手上沾着的血,和随时可能来到的报应,他们就能像一般的小情侣一样幸福。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了,赵知还没有为他们的将来做好准备,罗应强就被杀害。应强集团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想要罗应强命的人太多了,赵知短时间内根本不知道罗应强死在谁的手上。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殷疏文危险了。
一来李嗣峰知道殷疏文就是罗应强的儿子,警方只要想查罗应强,就必然抓到这条线索,殷疏文将背负不该自己背负的枷锁,失去自由。二来难说那些除掉了罗应强的人在知道罗应强还有儿子后不会对殷疏文动手,在商场上混的老手,谁都心狠手辣。
赵知无比后悔让殷疏文回国的决定,他就应该留在A国,远离一切纷争。但现在也还不迟,他还能孤注一掷,为殷疏文争取一份自由。
然而这份自由的代价无比血腥。
赵知来不及见殷疏文最后一面,只能通知他立即离开养老院,并且给他安排好了出国的接应。他向来听赵知的,下意识照办,匆匆离家时将花瓶也撞碎了。
他不知道赵知的计划,在逃离的半路忽然清醒,他真的要这么走掉吗?那赵知会面临什么呢?他已经失去了父母,赵知是他最后的亲人。他不想再失去赵知。
当他返回南山市,得到的是养老院发生爆炸的消息。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凉了,终于明白赵知所谓的“保护”是什么,而这是他完全不能承受的。
他躲在小旅馆里,痛苦地想要结束生命。他和赵知没有未来了,可是赵知是为了他才做出这样的事!他的出生果然是个错误,从根源就罪恶到底。
“所以你想要给赵知顶罪。”陈争看着这个痛哭流涕的人说,“他手上沾的血不止养老院那些人,你顶得了吗?”
殷疏文崩溃大哭,“那就让我和他一起死,我这条命根本不配活着。”
“死不死以后再说吧,现在你活着还有点用处。”陈争问:“有人冒充你以前的身份,你知道他是谁吗?”
殷疏文摇头。
“张木雇了个工人,叫何树友,他有个孩子叫何云超,你有印象吗?”
“我被罗应强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槐李镇,也没有见过爸……张木。我不知道。”
审讯暂告一段落,在另一间审讯室里,当赵知得知殷疏文去而复返,承认了一切时,像雕塑一般呆坐,不久发出绝望的咆哮。
因为殷疏文提供了大量新的细节,重案队需要重新审问赵知。陈争休息了会儿,打算和程蹴一块儿去,鸣寒却将他按在座位上,“你在这儿看着就是,我去。”
陈争挑起眉。鸣寒说:“怎么,看不起我啊?”
“不是。”陈争摇摇头,眼下有一圈疲惫的暗影,“那你把我的本子拿去。”塞到鸣寒手里的是陈争不离身的记录本,上面写划得比老医生的药方还乱,鸣寒看了眼,笑着揣进衣兜里。
审讯室里,赵知在短暂的发狂之后已经安静下来,仿佛海啸之后破败的渔村,处处弥漫着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他在异想天开,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愚蠢。”赵知哂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看得上他这种小孩吗?我和他在一起,不过是想经过他,得到整个应强集团而已。罗应强这人在传宗接代上是个守旧怪,绝对不会把集团交给外人,哪怕外人能够带领集团更上一层楼。应强集团只可能是殷疏文的,我和殷疏文好,将来控制集团的就是我。他以为谁都像他一样,是个恋爱脑吗?”
鸣寒点头,“有道理,起码比你是个恋爱脑有道理。”
赵知死水一般的目光泡着鸣寒,忽而说:“麻烦你告诉那个蠢货,我炸养老院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就像我早前交待的,那些人白白享受了我给与的福利,却没有抵消我的因果,他们该死。”
鸣寒说:“你只是个报复社会的烂人。”
赵知唇角很轻地动了动,“没错!”
“你确实是个烂人,烂得无法无天。”鸣寒说:“罗应强为什么将除掉隋宁等人的任务交给你,而不是别人?因为他‘慧眼识珠’,知道你本性歹毒,你是他心中完美的刀。赵知,我接触过的杀人犯多了去,像你这样的还真不多见。养老院那些人命在你眼中都是什么?还有胡长泉,他做错了什么?”
赵知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散发出潮气和腥臭。“啊,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他们必须死而已。”
“烂人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威胁,烂人有了爱人,更是烂到加倍。”鸣寒讽刺道:“你现在还在自我感动吗?让殷疏文以为你不是为了他杀死养老院十几口人,让他心安理得活下去?你这算盘打得真响。”
赵知表情狰狞起来,“你!”片刻,他又笑起来,“我只是想让他知道,烂人不值得惦记,我们走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今后……今后他就是自由的了。”
“自由?你以为殷疏文一份责任都不用负?”鸣寒说:“从你把他拉下水开始,他就被你腐蚀了。他知道你暗杀了多少人,他是你的帮凶。”
赵知激动道:“不!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跟他说这些!”
“但他知道你为什么建养老院,他想和你一起赎罪。”鸣寒说:“有些话骗骗别人就得了,你还真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赵知在座位上颤抖。
鸣寒说:“你要是真想在生命的最后为他做点事,就别琢磨你那些歪门邪道自我感动,提供点可靠的线索比什么都管用。”
须臾,赵知沙哑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第92章 虫翳(18)
“‘张易楠’,本名何云超,这人为什么会被罗应强包养?”鸣寒说:“罗应强不至于想不起张易楠这个名字吧?”
赵知无力地往后一靠,“这件事我真不清楚,罗应强信任我没错,但他不会将所有私事交给我去办。他喜欢年轻的,这些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工具,玩腻了就丢,就跟当年的殷小洋一样。”
鸣寒没说话,审视着赵知。
片刻,赵知又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姓何的如果是因为某个目的接近罗应强,罗应强一定知道。”
鸣寒说:“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继续将何云超留在身边?”
“他就是这种人,就算是个危险,他也要看看这危险什么时候爆发。”赵知说:“他很自负,也确实有这个资本,他可能根本不把姓何的放在眼里。”
鸣寒又问:“罗应强一直男女通吃,还是最近才有的习惯?”
赵知皱眉,“应该是这两年,有的人越老越玩得花,女人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吧。”
鸣寒说:“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