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琉似乎在想事情,而让她在这样不同寻常的夜晚还能走神去想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这个啊。”宋琉也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多说,是因为怕你误会我们嫌弃老城区太破,误会我们偏心不愿意委屈白皎,所以才没有多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没有这个意思。”白初贺说。
“现在对你我是放心的。”宋琉笑了笑,但笑容没有维持很久,又变成了凝重的神情,“我们是担心...担心小皎去了那边会想到小时候的事情。”
这个理由能说明一些问题,但说明不了全部。
诚然,宋琉和白远当然会因为怕白皎伤心难过而不愿意他接触过去,但如果是这个原因,似乎也不至于这么如临大敌,甚至到了那时对他也避而不谈的程度。
面前的三位长辈对望了一眼。
先开口的是白远。
“初贺,我们从来没有和外人说过你弟弟的过去,你弟弟那时年纪还小,我们怕他在同龄小孩子里被排挤,所以闭口不提你弟弟过去是个流浪儿的事情。”
“我明白。”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过去。”宋琉补充道,眉头因为难受而微蹙起来,“小孩子没什么秘密,我们之所以能瞒得这么好,连最亲近的亲戚们都不知道他的过去,主要是因为连小皎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所以。”白远开口,“小皎过去的经历从实际意义上来说,只有我和你妈妈,还有宋姨三个人知情。”
宋姨叹了口气,轻轻点点头。
白初贺喉咙滑动了一下,艰难出声。
“你说白皎不记得了,是说他对小时候的事没什么印象了,还是——”
他看见宋琉因难过而蹙起的眉头更紧了些,无形中已经给了他回答。
正如宋琉所说,小孩子口无遮拦,是守不住秘密的。
能守住秘密,除非这个小孩子本人已经完全不知情。
“他全都不记得了,失忆的那种不记得。”
宋姨看这对夫妇都有些难受,代为开口,也十分不好受。
果然。
白初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狠狠摔在最深处。
他之前已经察觉出来了,白皎对小月亮的反应,还有白皎记忆模糊不清的童年。
真正听见确切的回答后,还是如此令人难受。
但难受中,他也感到一丝庆幸。
难受的只是他,没关系,只要白皎好受就好,如果忘记过去对白皎来说是最优解,那么白皎就一直做那个在白家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的小少爷就好。
白初贺缓慢地、克制地用这个理由,不断地说服自己。
“为什么他会失忆?”
宋琉瞄了一眼电视里的小白皎,“还记得我说我遇到的那天他在发烧吗?”
白初贺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虽然我马上带他去了医院,但他好像在遇见我之前就已经断断续续地烧了很久,而且是高烧,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耽搁了太久。虽然他退了烧醒了过来,但记忆相当紊乱。我带他回家之后还没好好休息几天,就又发了烧,只能带他又去了一次医院。”
“所以你之前知道白皎下雨天出去玩的时候才这么紧张。”白初贺自言自语道。
白远立刻十分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宋琉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点点头,“对,我怕他烧起来又会复发。”
她没有注意到白远和白初贺父子之间的眼神活动,慢慢地说着。
“刚醒的时候,他还是有记得一点事的,但已经开始理不清是怎么回事了,而且会把眼前看到的事和记忆里的事弄混淆。”
宋琉记得,小白皎退了点烧,醒来后先是叫她“老师”,然后看见护士和医生围过来会十分紧张地抱住自己的包,似乎以为还是刚遇见宋琉的那天,完全忘了自己已经在那天决绝地将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和小狗一起给了宋琉。
“我给他解释了一下,但也不确定他当时那个状态能不能听懂,之前站在大马路上好像也是因为发烧烧糊涂了的原因。”
“那他之前刚醒的时候,有说过其他什么话吗?”白初贺轻轻问。
宋琉点了点头。
“那时候啊。那时候我跟他解释了很多,他只听明白了小狗的事,然后一定要把小狗给我,看他意思是想让我领走小狗,把小狗带回去养,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把小狗塞给我。”
把小狗塞给她的时候,她看见白皎还忙不迭地给她看小狗的耳朵和爪子。
她一开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想通,大概是想告诉她小狗很干净,很健康,没有问题。
白初贺的情绪变得更低了一些。
那时候的白皎对“小狗”似乎还有些印象和反应,但心里已经相当混淆。
“后来调养了两天,他的情况好了一些,睡着了。我在医院里守着他。他中途又断断续续烧了起来,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说胡话。”
一旁守着的宋琉想安抚一下这个孩子,但手刚碰到白皎的后背,睡梦中的白皎就条件反射似地缩成小小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肩膀瑟瑟发抖。
“我听了一下,他应该是在喊痛,一会儿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会儿又会说小狗走了。我听了半天,还听见他提到尾子洞,才猜到他之前一直生活在哪里。”
尾子洞是老海市人都知道的地方,宋琉也不例外。
一提到这个地点,给海市人的印象就只有黑暗、混乱、贫困。即便是尾子洞已经被彻底整改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洗脱在老海市人心中的印象。
“他刚到家的那几天,我担心他的情绪,而且我以为他不会说话,就从来没问过他以前的事。但那两天他反复发烧,而且总是提到尾子洞,我就趁他清醒的时候问了问。”
一开始,她先问小白皎记不记得自己以前住在哪里,小白皎表现的十分茫然。
宋琉只好又问,那你以前是住在尾子洞那边吗?
没想到“尾子洞”这三个字刚说出来,白皎就像受了刺激一样,立刻又缩成一团,不停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马上叫了医生来,医生到了之后发现他又开始发烧,给他准备吊水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缩在床上抱着自己发抖,我听见他一直在说好痛。”
宋琉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吓坏了。医生告诉她这是应激反应,但白皎年龄小,等换了新环境,时间久了会慢慢有一定程度的恢复。
“但是。”宋琉脸上冒出了和之前问白初贺有没有对白皎说这些时的凝重神情,还有些紧张,就像她那一晚得知白皎去了阴家巷后的反应,“医生说他的躯体化很严重,不能再刺激他,要我们尽量不要再对他提到这些,也不要让他再接触到类似环境。”
听到这里,白初贺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宋琉刚才很着急地问他有没有对白皎说这些,也理解了之前的宋琉在得知白皎去了阴家巷后一瞬而过的紧张。
“所以...我听医生说小皎因为高烧导致忘掉过去的记忆后,其实,怎么说,松了口气。”
宋琉为这段久远但记忆犹新的回忆做了收尾。
白初贺听着她的声音,却发现宋琉嘴上说着自己松了口气,但语气却没有真的轻松下来,甚至变得更加沉重了。
不止是她一个人,身旁的白远,一直默默不语的宋姨,三个人的气压不约而同地一起变低,让这间起居室温馨的生活气息被压淡了不少。
白初贺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会轻易被人带跑情绪的人,但这一刻,在面前三位长辈的沉吟不语中,他的心不断向下沉去,没有终点。
宋琉还有一些没有告诉他的事情,而她似乎即将把这个最沉重的秘密说出口。
起居室里的氛围就像阴雨天的前奏,低沉压抑,所有人心知肚明不久之后就会下起冰冷阴暗的雨,却找不到任何办法改变,且无法回避。
白初贺不受控制地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大脑自发地快速转动起来,不想、但也不得不在自己的印象中搜寻着,到底是什么让这三位从不在孩子面前露难色的长辈,变得这么低沉。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就想到了。
在他询问宋琉为什么不想白皎去阴家巷的那个夜晚,宋琉没有欺瞒他,但也没有说完全,最后只是告诉白初贺,“他身体不好。”
而宋姨也同样避重就轻地在他问白皎为什么不能吃止痛药的时候,说“他小时候发过高烧,体质不太好。”
太阳穴隐隐跳动,不断地传来闷痛的感觉。
白初贺控制着自己,强迫着自己去想,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觉得他隐约有了点感觉,否则他的头不会突然这样闷痛起来,愈演愈烈。
“...你们之前说过,他身体不好,是说他因为高烧失忆的事情吗?”
白初贺问出这一句后,很想快点得到一个回答,来中止这股头疼欲裂的感觉。
他抬头去看面前的三人,眼神像是一个刚出世而求知若渴的人,甚至不知不觉地夹杂进一点恳求,等待着有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见宋琉的肩塌了下去,指关节抵着眉心。她的长发垂了下来,白初贺没办法看见她的表情,只看到那些发梢似乎轻微地晃动起来。
宋姨坐在不远处,她的双唇倒是动了动,但没能迎着白初贺的视线发出任何声音。
似乎不是难以启齿,而是无从开口。
“是这样的。”
终于,一样沉默许久的白远开口,白初贺看着他,奇异地在他脸上发现了和自己沉默不语时高度相似的表情。
“刚才你妈妈说了,弟弟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烧,而且耽搁了很久。”
白远生硬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接下来揪心的话寻找一个稍微委婉些的说法。
但真相总是令人刺痛的,不为任何言辞所缓和。
“医生给他检查之后,跟我们说,他应该在之前就发过一场高烧,但没得到及时的医治和护理,留下了病根,所以才断断续续地发烧。”
白远看了一眼白初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一眼,仿佛是下意识地想确认一下白初贺现在的状态。
“你弟弟那时候年纪还小,这你也是知道的。小孩子身体娇贵,正是最容易病痛的时候,发高烧对身体的负担本来就已经很大,又没能得到及时护理——”
“他的体质很差。”白初贺喃喃自语。
“那几场高热影响的不止是他的体质。”白远的无声地深呼吸了一下,“也影响了他的记忆,进而影响了他的大脑。”
白初贺的后槽牙一下子咬得死紧,到了几乎要生生咬碎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
“你弟弟。”宋琉的声音终于响起,她抬起了头来,白初贺发现她眼睛里的红血丝明显得吓人,“他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他没有。”白初贺断然开口,仿佛只要出声够快,就能抵消这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他的学业正常,考试成绩比班上很多人都优秀。”
白初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这样的话,他没办法发出正常语调的声音,“他没有任何问题。”
宋琉没有说话,宋姨轻轻出声。
“那是因为你现在见到的小皎是已经进步了很多很多的小皎。他小时候,稍微绕一点的东西他就会理不清。”
“初贺,你别着急。”宋琉再次开口,“小皎虽然和平常人有一点差距,但并不大,也不是智力上的问题。他只是...他有些迟钝,普通人一下子就能理解的东西,他可能要多花一点点时间。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他可能会说很多很多,让人着急,觉得墨迹。”
她难过地垂下了眼睛。
“用其他人的话说,他有点笨笨的,是个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