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本是个执拗的性格,偏偏生了双让人看了也生不起气的眼睛。
确实是一副好皮囊。
严律反手就把这“皮囊”的脸给推到一边儿:“看到你就不烦别人!”继而又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电动车钥匙,“得了,不早了我还有事儿,你们忙,有事儿联系我。”
“这点儿了还去干嘛?不休息?”佘龙跟着站起身要送他俩出门。
严律撇了眼薛清极:“附近哪儿有卖衣服的?”
佘龙:“?”
“给这位剑修买两件儿像样衣服,地摊货就算了,省的这讲究人不爱穿。”严律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对了,还得买部手机。”
薛清极微笑道:“多谢,甚好。”
别说佘龙,这回连老佘都没反应过来。
这么多年严律自个儿就没怎么操心过这些事儿,连衣服都是胡旭杰和佘龙几人给张罗的,他自己最多就知道衣服脏了丢洗衣机,破了就换了。
佘龙摸摸自己脑门,又摸摸他爹脑门:“哎呦我的爸爸,咱俩也没发烧啊,怎么出幻觉了呢?”
老佘给了他一记眼刀,跟着送严律和薛清极出门,用导航给严律找了个最近的商圈儿:“顺着走就行,这里头有家也是自己人开的店,可以去照顾照顾生意,手机那附近也有的卖,什么牌子的自己选。”
严律应了声,跟老佘摆摆手告别,又拿起那个带狗耳朵的头盔扣在了薛清极脑袋上。
薛清极顶着个带耳朵的头盔看着他。
“少给我装相儿,”严律咬着烟笑了,“别以为你一路上伸手摸我耳朵我没发现。”
薛清极叹了口气:“妖皇的耳朵实在有趣,忍不住多摸几下。”
严律:“……”
严律:“我耳朵不长这样!”
佘龙无不担忧地看着俩人骑在电动车上吵架,有心说一句“严哥你能开我家车走”吧,又瞧见那俩人吵得再你来我往小电驴的时速都没超过二十五,估计是不能出交通事故,这才跟他爹俩人回了咖啡店。
老佘边走边小声嘀咕:“这俩加起来的年纪,要是有坟挖出来都能震惊考古界了,骑个电驴速度都不敢超二十五……”
好在商圈儿确实不远,二十五的时速也够严律顺着导航摸到位,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同是妖族开的那家服装店。
开店的妖是个翅族,薛清极刚听到“翅族”时看了他一眼,把那妖看得有点儿莫名胆寒。
严律将自己看得顺眼的几套衣服塞给他让他去试衣间换了出来,又对开店的翅族淡淡道:“没事儿,他以前跟个别翅族有过节,不关你事儿。生意怎么样?”
开店的翅族也是个花臂,一看就是老堂街出来的妖,认识严律,说话虽然很客气,但不知为何却显得有点儿怪异,好像十分亢奋:“哦,哦哦!还行!嗐,多亏自己人照顾,您看您喜欢哪件儿我送您,拿走嘛!”
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严律眯眼瞧了瞧,见这妖脸颊红润气色颇好,眼眶却有些发红,眼中有些许血丝,额头的青筋也微微凸起,看人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
见严律盯着自己看,这花臂大汉胡乱地搓了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几天没休息好,妖、呃,严哥别见怪!”
说着话试衣间的门打开了,薛清极穿着简单的白T走出来,抬手理着头发,对严律笑了笑。
严律恍惚又想起当年在弥弥山时,人族少年蹿个儿的速度奇快无比,只能找山上会裁衣服的妖来给他按时裁新衣,妖族的裁缝手巧,给他做的衣服总绣着妖族喜欢的图案,严律都看惯了,只当这是山里和其他崽子一样的少年。
后来薛清极状况稳定重回仙门,再见时已是仙门的素色袍服,只腰上还会系着严律在某年大祭日时赠与的寓意平安的玉佩。
那时严律猛地看到他穿素色衣袍,才惊觉这人是仙门修士,是寿数不过短短百余年的人,是会老去死亡又消失在他记忆里的一位。
严律回过神,见薛清极正看着自己,眼神带着点儿询问的意思,顿了顿,随意地点点头:“挺好,除了这身刚才试过的都拿上,钱照给,甭跟我讲究这个。”
说完又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来个戴了几年的银链儿,戴在薛清极的脖颈上,退后两步左右看了看,“嗯”了声。
薛清极只觉得脖子上多了条带着严律体温的东西,伸手摸了摸,银色的链子并不怎么显眼,纯是为了穿衣搭配才戴着的,只上头有个小比指甲盖还小的牌子,写着“平安”俩字儿。
“这么一搭看着就不闷了,”花臂店主也笑了,见严律态度摆着也就没再客气,收了钱又夸道,“真是衣服架子,严哥也是,回头再来我这儿买衣服让我拍几张发朋友圈儿,你俩一道,我这宣传就算到位了。”
严律咬着烟笑了笑:“再说吧。”
他自己不怎么出门,给薛清极的银链也不记得是哪年哪月买的了,只记得是出活儿时闲逛看到的,顺眼也就给买下来了,爱戴不戴的也陪了自己不少年,中途胡旭杰跟佘龙还说过挺好看,他自己不觉得,这会儿戴薛清极脖子上,看着是挺不错。
嗯,妖皇我真是有眼光。
严律十分满意,指挥着薛清极提着衣服跟自己去买手机。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折腾累了还是终于懂事儿了,竟然没什么抱怨,看他一眼,提着几套衣服跟着走出门去。
商圈儿的好处就是所有东西都集中到了一起,买什么就能一次性买完。
严律给薛清极配了台跟自己型号一样的手机,这型号薛清极已经玩儿熟练了,直接用就行。
又在附近买了点洗漱用品,拉拉杂杂一大兜东西,能塞车座下头空间的就塞进去,塞不了的就让薛清极在后座抱着,俩人这才开着小电驴时速二十五地扭回了严律住的地方。
严律住的也是个老小区,但比薛家那片儿看起来好不少。
俩人抱着东西上到五楼,严律开锁进门,又顺道拉开灯。
他住的这套房子也是个两室一厅,但比起薛家,他这屋里因为家具不多且过于干净而显得十分空荡,也就靠近门口的部位摆着个狗饭盆儿才让这屋子里多出些许活气儿。
严律放下东西:“搁门口就行,剩下的回头让大胡他们处理。”换鞋的时候看到狗盆儿,这才愣了下,“……对,狗都没了,这盆儿也得扔了。”
薛清极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撇了眼狗盆,并未多言。
“今儿晚了,你就先住我这儿,回头是住仙门还是另找地方再看。”严律揪着自己脏兮兮的上衣,受不了地抖了抖,“客房直接就能住,都是收拾好的。”
薛清极问:“平时还有人来?”
“大胡跟小龙常来,”严律打开热水器,对薛清极比划着让他去洗澡,“大胡他爹死的早,那会儿他还小,没地方住,赤尾那支儿你应该知道,一直挺嫌弃混种,他就只能来我这儿打地铺睡,大晚上打呼噜给我打的睡不着,我就换了个两室的。”
胡旭杰没从他老爹手里继承到什么遗产,没长成那几年过得紧紧巴巴,所有家当一个包袱就能给扛过来,问严律能不能跟他住的时候还很紧张,唯恐严律不答应。
严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胡旭杰就这么开始在他跟前儿打地铺了,第二年严律就换了个两室一厅,自己住一间,客房就成了胡旭杰的房间,偶尔佘龙也能住。
后来胡旭杰长成了开始出活儿,手里也有了闲钱,又谈了女朋友,这才搬出去另外租房,不出活儿时还来严律这儿,三五不时就住下,所以客房一直都在用,被褥床单都是干净的。
薛清极笑了:“妖皇,心软是要吃亏的。”
“少放猪屁,”严律说,“滚去洗澡,没我心软你这会儿还没客房住呢!”
折腾了这么几天,俩人都滚得一身泥,薛清极洗完出来时感到一丝疲懒,这躯壳毕竟是修行不多,人放松后疲惫感就顺着侵入了全身。
严律原本正坐在茶几前抽烟发信息,见他这模样也顿了顿,起身在冰箱里翻了一圈儿,竟然拽出瓶蜂蜜来:“自己烧个热水,热水壶会用吧?碗柜里有杯子,喝点儿甜的刷完牙睡觉。”
他这模样倒是真跟以前在弥弥山时对年少的薛清极那会儿没两样,那时候没什么吃食,蜂蜜冲的水就算是不错的饮料了,薛清极见他还跟对小孩儿似的对自己,有些没脾气,只点了点头。
严律交代完也拿了换洗的东西进了卫生间,水声没多久就响起。
薛清极坐在他刚坐过的沙发上,揉了揉始终都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又翻了右手看。
触碰过赵红玫的额头的右手手心隐隐还有些发灰,他自己缓解体内孽气的速度远没有严律拔孽来得快,但同样的,一旦严律的灵力探入他身体,也就会立马发现他的异样。
薛清极漫不经心地搓了搓手心,将之前从薛家带出来的身份证放在茶几上。
他这躯壳今年不到二十五,就算活到八十岁,他也只剩几十年的时间。他会变老,逐渐成为力不从心的模样,仙门的老太太,咖啡店的老佘……哪个不是严律看着变老的呢?
薛清极将身份证翻过去丢在一旁,余光瞥见严律按在烟灰缸里的烟头仍有一点火星,便抬手将其完全按灭,拇指在严律留在烟屁上的牙印上抚过。
脑中忽然闪过一段记忆,是薛小年的。
记忆中薛小年时常被爹妈匆忙送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严律也并不阻止他做任何事,反倒偶尔在胡旭杰和佘龙不在时拿着几张纸坐在茶几旁,咬着烟捏着笔,在上边儿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掏出来手机查资料。
这记忆一闪而过,薛清极愣了愣,下意识朝茶几下面隐蔽的小格子看了一眼,竟然真看到了几页折叠成小块儿皱巴巴的纸。
他抽出来摊开,第一张用铅笔潦草地画着个坟包,周围还种着几棵树。
第二张也是个坟包,但这回显然是设计过的,像模像样地画了个供人祭拜的小台子。
第三张还是个坟包,只不过现代化了许多,看着像是公墓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张也都是款式不同的坟头,种的有草有花有树,墓碑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还设计的像个小牌坊,除了第一张的墓碑上写了俩字之后又给擦掉了外,后边儿无一例外都画了个兽爪一样的图案。
这图案薛清极再熟悉不过,是当年严律在弥弥山时随手就爱画的图形,山上收藏的所有他看过的书,尾页都画了这么个小标志。
薛清极明白了。
这些都是严律给自己设计的坟。
转世的薛小年有和薛清极一样的壳子,分明就坐在他面前,但严律却依旧低着头,在纸上画自己的坟。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萦绕而起,或许是受了体内之前吸入的孽气的影响,竟针扎般明显起来,刺痛薛清极的神经。
严律刚洗完出来就看见薛清极坐在沙发前,再看对方手里皱皱巴巴跟狗爪子攥过似的纸,顿时一蹦三尺高,窜过去劈手就给夺了过来,怒道:“你小子知不知道什么是隐私?啊?”
薛清极抬起眼看着他,要笑不笑道:“妖皇没必要如此遮掩,我还不知道你么?千年前就这样,一面四处做好人,一面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严律皱着眉:“说什么猪话?”
“难道不是么?”薛清极站起身,笑着说道,“弥弥山还不起眼时也就罢了,后来壮大了,你却依旧喜欢自己独自四处寻找危险又厉害的魔、妖打斗,只身前往怨神盘踞的深渊泥沼。他们不晓得你在想什么,我却是知道的,每一次你赢了,眼中先闪过的并非得意,而是失望。”
严律不答。
薛清极笑出了声:“我没有飞升成仙,反倒先死了,你难道不是同样失望吗?”
严律的脸色沉了下来,看着他认真道:“没有。”
“别自欺欺人,妖皇大人,”薛清极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歪着头带着笑看着他的脸,“你是个有人味儿的妖,所以漫长的寿命才是你痛苦的根源。你指望我飞升,与我约定等我成仙便来和你大杀一场,最好能杀死你,不就是指望我能像那些你曾经的对手一样,给你你想要的‘结束’吗?”
严律心中如岩浆滚过,四处冒气烟雾,一切都被灼烧。
即便已活了千年,但世上从未有人能像薛清极一样早已窥见他最真实的内里。
严律闭了闭眼,带着些恼怒和无奈低声道:“但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
“你对他人,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指望’。”薛清极凑近了他,眼底翻腾起晦暗之色,似是怨恨又似是委屈,“弥弥山的孩子、现在的孩子,你从来都没有要求……指点我修行,无非是希望我离成仙更进一步,好能回过头来给你一剑……你把我从雪堆里拉出来,竟然是为了让我杀了你。”
严律只感觉自己心头震荡,他那时救下薛清极,又带在身边指点游历,一行一动全凭本心,是真心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从没想到这崽子心里竟然是这种想法。
还未发怒,便感到脖子上卡了只手。
薛清极的手卡着严律的脖子,缓慢地想要用力收紧,眼中戾气横生,眉间黑气聚拢,用极小的声音道:“……但正遂我意。修士至多不过几百年寿命,若能让你死在我之前,成不成仙又有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律一把揪住衣领给跩得一个趔趄。
“你跟谁咱俩呢?!”严律一瞧见他这状态就知道不好,但疯话多少也是基于真心的,薛清极这话让严律怒到极点,拽着薛清极摔在沙发上,不等他起身就立刻压了下去,膝盖顶着他,俯下身来咬着牙看着他道,“你真以为你能弄死我?告诉你,你那会儿能不能飞升都两说,就算是成了仙又怎样,神我不是也……你未必就能赢我!老子找了你上千年,要只是为了这点儿‘指望’,老子早放弃你那些半死不活没一个能修成飞升的转世了!”
薛清极挨了这一下,眼神清醒了一些,但仍旧死犟地盯着他瞧。
只是之前冷厉的眉眼慢慢柔和了些许,眉间黑气仍旧萦绕,却并未继续严重,忽然抬起手来拽着严律,将他拉得更低了些。
“妖皇,”薛清极的嘴唇贴着严律的耳廓,古语中带着委屈和不满,“严律,对我好狠的心。”
第3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