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忙碌一上午,下午关云霁抓紧时间去面见张等晴,苏明雅去和高鸣乾周旋,人一走干净顾小灯就犯困,抱着凉枕蜷在酷热的午后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觉。
梦里山穷水尽,再醒来时已经是临近夕阳,满地光线渐昏,他扒着床沿眯着眼看一眼窗外,想看落日,谁知却看到窗上坐着个人,那身影乍一眼看去,活脱脱就是顾瑾玉。
顾小灯心脏急跳,兔子似的从床上下来,想叫一声森卿,却起得猛摔了一跤,磕得头脑清醒。
来的怎么会是顾瑾玉呢?如果是他,这会他就躺在他胸肌上了。
顾小灯干脆不起来了,半跪在地上小声道:“少楼主。”
不请自来的姚云正不太高兴地应了一声:“佰三,你是不是猪,睡这么久?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吗?”
“对不起。”顾小灯头也不抬,心里竟是不怕,就是翻江倒海的痛惜。
姚云正脚步无声,风一样到他面前来,拎起了他后领:“抬头,少主亲眼看看你长什么样。”
顾小灯假装胆小地瑟瑟发抖,抬眼和他一对视,脑海里浮现出小尾巴一样的幼年云正,没忍住潮了眼眶。
姚云正没碰他,但拎着他衣服晃了晃:“这么怕我?知道我为什么费劲地抽空来瞧你吗?”
顾小灯吸吸鼻子,摇了摇头。
姚云正神经兮兮地一笑,露出脸上那对酒窝:“叫我一声。像你昨夜叫他一样,叫我那个称呼。”
顾小灯愣了:“什么?”
姚云正从怀里掏出一枚成色极好的粉玉,贿赂一样塞他怀里:“叫我阿郎。立刻马上,不然挖了你男人眼睛。”
“……”
“快点叫。”姚云正又掏出一枚紫玉塞给他。
顾小灯没得办法,只得低头遂他的愿。
姚云正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乎都露出了酒窝,他任性妄为惯了,什么也不解释,也不碰他一根头发丝,只是这么欢喜无常地晃着他后领,让他叫一声又一声的阿郎,大抵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掩耳盗铃,假装被喜爱的是自己。
等他走了,顾小灯把怀里被塞满的各色玉拿出来,数了一遍,一共二十二枚,他想了想,记起这个臭弟弟的生辰就在最近,是八月二十七,正是三天后。他的生辰不是特殊日子,不太好记,不像另一个夭弟云珍,是特意算好的日子生产,降生在新年初一。
天彻底黑前关云霁赶了回来,见一桌子莹润的玉,脸色顿时一变,顾小灯同他说了来龙去脉,他骂了一串变态,又怒起屋外那一圈暗卫没能护住他,连给他报个信预警都没有。
顾小灯只说是自己睡得太死,反过来安慰他,问起张等晴那的情况,关云霁都答顺利:“药园的位置我只说是高鸣乾发现的,你哥没有疑心,就是激动。顾平瀚我也问了,说是中元节受了轻伤,现在好全了,调兵遣将好不利索,没有你说的重伤。”
顾小灯闻言,心弦马上松了松,张等晴是最熟悉世子哥的,他说世子哥没事,那就是臭弟弟在信里乱挑衅恐吓。
还好,万幸。
关云霁不安地摸摸他脑袋:“那姚云正是有什么大病!这么来去无影的,怎么防?”
顾小灯避开他的手揉揉后颈,给自己和彼此打气:“没事,等见到森卿就好了。”
关云霁噎了一下,踟蹰片刻,从袖口里捻出一小片黑羽给他看。
顾小灯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花烬的一点点羽毛。”
顾小灯精神大振,眼睛都亮了几个度:“真的?顾瑾玉之前写信和我说花烬一半翅膀折了,飞不起来,现在它好了?”
“嗯。在你哥那里看到的它,花烬来,便意味着顾瑾玉的人陆续往梁邺城里汇合了。花烬还是老样子,一飞就悄无声息得像闪电,停下时还是目光炯炯,气势汹汹,瞧着能把我喉结掏出来一样。”关云霁把那黑羽收起来,顺带着吓一吓顾小灯,浇浇他的热情,“它就是像顾瑾玉才那么凶,你别光着乐,没准等顾瑾玉发现你自告奋勇地跑来了,他凶死你。”
顾小灯眼睛亮晶晶地想,那就给他凶吧,他们可有四十一天没见着了,凶一把算什么?
第144章
八月二十四的清晨巳时,顾小灯一行人隐在高鸣乾的队里离开祀神庙,未出庙门时脑袋总不时抽疼,耳边总有幻听,回荡着驱不散的跪拜声,有烈日或暴雨时满地的激烈哭笑和悲壮歌诵,也有夜深人静时他蜷在养母怀里撒娇的哼唧,幼时云正趴在他怀里的学语声。
脑袋乱疼时就容易乱想,他想他和顾瑾玉。
如果是顾瑾玉在西境长大会是什么模样,个子会不会更高一点,气质会不会肖父母一些,虽然可能也会有点痴狂疯癫,不过理应会比现在肆意轻松,少些阴郁和沉闷,多些张扬和柔软,话痨些,爱笑些,喜怒哀乐明显些,但九成不会是个断袖。
他又乱想假如自己是在长洛长大,那不得了,自己这会肯定像熊一样健壮高大,成天以他人之苦为自己之乐,脑袋应该会大大的灵光,不仅满肚子坏水,害了别人还能让别人帮他数钱吧?不过他可能会是个纯种断袖。
但若是这样,即便有张家父子带走顾瑾玉,他也遇不上顾瑾玉……或者说是云错了。这可恶的名字是姚云晖给他取的,很过分,但未必不对,错字是个贯穿一生的注解。
今天天未亮时,苏明雅在他脸上调易容,关云霁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易容画到一半时,苏明雅忽然轻声问他,顾瑾玉有什么好的,关云霁也低声接了一句,那疯狗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他一瞬想起的是顾瑾玉布满血丝的泪眼。
那一幕是今年的正月二十九,甚至是苏明雅的生辰日,他在暗无天日的佛堂前刺了苏明雅后心一簪,身上的血还温热着,顾瑾玉就找到并把他带走了,他把北望给他骑,顾小灯跑了很久才回过神,回头一看,巍峨的长洛青龙门远成了一个门框,顾瑾玉就在门框里,头顶是滑翔的花烬和暗淡的太阳。
顾瑾玉一直沉默地跟在马后,也一直在看着他,面无表情,仿佛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哗啦啦地掉眼泪。
见顾小灯回头,他就拽紧缰绳,让胯下马儿甩起马鬃,代沉默的自己仰天长嘶一声。
顾小灯知道就是那一刻,顾瑾玉在他心里不再是拘泥于人伦关系的异父异母手足。
是块裂痕密布又严丝合缝的血玉,是只坚毅勇猛又自卑怯懦的大狗,是个重新认识又一见如故的陌生人,是个……让顾小灯萌生最强烈的“我怎么就错过了他的七年”的想法的人。
他再擅言也没法和苏关两人解释清楚,只说,萝卜青菜,十二岁和十八岁的顾小灯各有所爱。
关云霁乐了,苏明雅便说,人心能变,那等到二十八呢。
他看着苏明雅的眼睛回答不一样,最喜欢苏公子的时候也没妄想过天长地久啊。
关云霁还是乐。
彻底离开祀神庙,随队伍走梁邺城的地下通道,经过检查到里衣的繁琐检查,穿过重重如同巨型蟒牙咬合的机关门,顾小灯一路走一路哆嗦,不时头疼到目眩和窒息到腿软,但就像不怕姚云正不时的抽疯一样,他也不怕回到差点剥食自己的千机楼。
顾瑾玉在里面呢。
他感觉都能听见他的汪汪叫了。
*
姚云正回去的路上很不高兴,长洛肯定是去不成的,这回亲爹大抵是真被他闹生气了,一路阴沉沉地不搭理他这个亲儿子,不知道这次回家几时才能出来。
不高兴的时候他想扭头去找队伍后面的佰三,他像觉得一窝猫有趣一样对他们感兴趣,但不高兴的时候脑子清楚些,知道要是在亲爹眼皮子底下这么干,同样不痛快的姚云晖肯定会转移怒火,九成要把佰三的小脑袋瓜拧下来踩成烂西瓜。
姚云晖始终非常厌恶且不理解他为何偶尔会有断袖的念头,有时他看某些清丽少年的时间久些,对方就会变成一具无遮无拦的艳尸搁他枕边,姚云正不觉得怎的,只是眼下莫名不舍佰三沦为一团死肉。
亲爹在旁边的气压越低,姚云正就越叛逆地想断袖,他想小义兄,想小义兄的小替身,顺着这两人想到了断袖断得很彻底的亲哥,不爽又痛快。
算算时间,亲哥这会理应让他亲爹洗脑完毕了,待会回家里,他就能见到哪怕不情不愿也低头顺从的顾瑾玉,就像身后的高鸣乾,再高傲不驯,烟瘾一发作照样跪地求饶。
姚云正想想便又有些期待,一回到家里,他换好一身崭新的玄黑服饰就腆着脸去找亲爹,眉眼弯弯地东拉西扯,姚云晖忍无可忍地又揍他一顿,但也还是带上他去黄泉核了。
姚云正揉着快要肿个鼓包的脑袋乐颠颠地跟上,他鲜少能去黄泉核,知道傻了吧唧的大伯在那儿,他讨厌没有生气的活死人,更讨厌冷冰冰的金属轰隆地,一道又一道青铜齿轮不停地咬合,就像万兽撕咬。
他带着这股幸灾乐祸的心情来到了黄泉核,看到了被一堆铁链捆在阴暗角落里的亲哥,一瞬差点不礼貌地大笑。
姚云晖上前蹲下,柔声地问五花大绑的好侄子,锁链里跪着的顾瑾玉慢慢抬起头来,僵硬得像是用周遭的金属咬出来的机械。
姚云正倍感好奇地等他的第一句话,谁知亲哥还是哑巴似的寡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盯着人,凝滞片刻后,不寻常的反应出来了。
顾瑾玉仰头嗅着什么,眉头皱起来。
姚云正这下真乐出声了:“父亲,他怎么像条狗似的?”
姚云晖没笑,但接道:“若是如此,倒也不错。”
顾瑾玉不理会他们,转头也嗅。
这可不是装的。
他只是怀疑自己搞错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这鬼地方里有了顾小灯的气息?
第145章
午时五刻,顾小灯才结束了一圈千机楼内部的质查,跟着指路的白衣侍奴去到了关云霁住的地方。
一进去就见到关云霁和苏明雅两人焦虑的眼神,顾小灯小幅度地绕了绕食指示意没事,告别白衣侍奴轻手轻脚迈进去,门一关,屋内的气压才松泛了。
他先朝苏明雅走去,让他检查自己身上的易容有无需要修补的,另外苏明雅易容成了关云霁身份的副手,身份比之低一级,分配到的地方离他们远了一点,按常理不能在关云霁这个上司的屋里待太久,顾小灯先安抚一下他。
苏明雅毫不客气地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唇间才轻轻松了口气,关云霁在一旁用气声轻问:“没事?”
顾小灯朝他们点点头,不怪他们紧张,因着他顶替的身份,他一回千机楼就得去那名叫彩雀坛的地方受查,即便先前他们就定好了对策钻好了空子,苏关两人都提心吊胆。
顾小灯朝他们摆摆手,小小声地安慰他们:“我回家而已。”
他比他们熟悉这地方太多了,当年他走出那淬炼药人的金罂窟后,有将近半年的时间熟悉这里,与之相关的记忆密集到他说不完,捋个大概便要说到口干舌燥。
先前在西平城,张等晴就说过他把接触到的千机楼的人大致分为七种身份,但他并不知道那些身份对应的具体部司名字。
顾小灯知道,这七个部司分别是人数最多、全是牛马耗材白衣人的荼白坛,贩春控欲的彩雀坛,百技混巧的紫庸坛,文教的青衿坛,武杀的黛绣坛,医毒一体的歧黄坛。
还有一个是高鸣乾此刻所在的褐赋坛,是千机楼与西境官吏密切交际的人形信鸽,这一支的人身份隐蔽,首领也是最多的,共有六个,其他都是每坛三个互相制衡的首领。
顾小灯料想高鸣乾毕竟曾是长洛皇室,大抵是御领官吏这方面的本事出众,才能让千机楼那群黑衣云氏破格特用。
这七坛里的人基本会与外界接触,此外还有其它用以运转千机楼的十来个部坛,抛开重要程度稍缺的,顾小灯最在意的是四个特殊部司,他幼年时所在的金罂窟不说,有一个是鬼斧神工的神降台。
那是个千机楼里最靠近日出的向东巨台,日出之下是一座山坡大的神祇塑像,极其宏伟壮丽。神降台依着山壁建出石梯七层,连同地面的广台最多能容纳上万人,终年弥漫取之不散的烟毒雾气,是最大的愚民教化场所。
顾瑾玉肯定被带去过这个。
顾小灯不确定的是顾瑾玉有没有被带去黄泉核、棠棣阁以及金罂窟。
黄泉核是疏通二十八条水脉的机械汇聚之核心,镇守在那里的全是被药物改造过的铁皮铜骨的狂战士,他担心顾瑾玉去了寡不敌众。
且顾瑾玉的生父云暹当年就在那里镇守,顾小灯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但知之不少。不知道云暹如今是否还活着,他七岁时见到的云暹已经是个丧失神智的空心武士……忆多垂泪。
棠棣阁则是奉养千机楼的“太上皇”们的所在,现在明面上的主力实权者肯定是姚云晖无疑,但云氏上代的老东西们不会丧失所有权力,他们在阴面的棠棣阁坐镇,上能指挥下能兜底,地位超然,且直掌黄泉核的兵力,非常难以对抗。
顾小灯希望顾瑾玉别太早去见这群人,当年云暹就是对抗失败,被棠棣阁摧折致残。
最后的金罂窟,黄金药毒,圣子骷髅,顾小灯最最不希望顾瑾玉踏足。
如果可以,他希望亲自开着楼船扎进千机楼,用楼船上的破军炮一顿轰轰轰,轰到把它炸成废墟和齑粉,让顾瑾玉永远也别看到。
被淬炼成药人的日子是苦哈哈的,顾小灯很清楚他逃跑成功后,为什么会把那些记忆都遗忘了。他逃出不久就生了场大病,在病中他哄着自己,也洗脑着自己,他擅长干这事。
他哄着自己把所有的痛惧都尘封,只留下唯一一点亲情光点。
那些爱足以支撑着崭新崭新的小灯走出很远、很久,直到在小灯之名面前冠上一个冷酷的“顾”,直到顾小灯坠进结了冰的池水里,再直到回归这个阴冷的千机楼。
一直到现在,他有支撑的爱,有茁壮的血肉和骨架,不怕再和千机楼融为一体。
眼下关云霁和苏明雅是被他哄着用着、两眼一抹黑跟进来的,顾小灯感到抱歉,又觉得也许能让来自长洛的他们力挽狂澜,撼一撼这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僵腐巨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