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嗔振臂伸懒腰,毫不见外地一边打太极舒展四肢一边聊天:“大概有的吧,我粗略看了一下,这里的人都受毒操控,我和他们斗法呢。我可是忍着干呕每天不停地放蛊虫,试试看能不能消解那些人身上的毒术,抢一下他们的控制权,中毒浅些的还是可以的,需要一些时间,至于中毒太深的就难了。”
顾小灯有想问的东西,但吴嗔大概憋了一个多月闷得慌,滔滔不绝:“不来这之前,我只当千机楼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邪派,好比阴沟里的老鼠,翻不起风浪。来了之后发现,我的师门充其量只是个云集奇人异士的小门派,千机楼已然规模宏大得成了个领袖机构,号召力非凡。”
“这种特强的凝聚力,我看来看去,大概类似北境一派的将士对顾瑾玉的服从,顾瑾玉稍有控制不好,立地就是乱臣贼子,千机楼就相当于上百个顾瑾玉的集合体,处理起来可真是棘手。”
“我初来乍到时,十个人朝我传教,我当是戏言,紧接是百人,我当狂言,很快又是千人,这下可快成谏言了。都说三人成虎,这都多少只虎了?麻烦,真是麻烦。”
顾小灯听了半晌的抱怨,吴嗔有时妙语连珠,把冷酷的现状描述得极尽幽默,几次逗得他忍不住莞尔。待笑了好几次,他自忖不妥,揩揩鼻子问起了顾平瀚。
吴嗔成就感十足:“说到顾世子,当夜情形,也就是我身怀异术,否则以顾世子当时情势,神仙来了都得劝他入土为安三炷香,只有区区不才我能让他诈尸。”
“世子哥如今算是……还活着吗?”
“自然不算,定格了。”吴嗔摊手,“死前他大约保留了六分神智,随着时间推移损耗越多,神智逐渐归于零,到那时便算是彻底行尸走肉。”
“这个推移的时间大概有多久?”
“短则三五年,长则几十年,看他的身体损耗程度和蛊虫品类,我会尽量培育一些灵敏且长命的蛊预备给他,能维持几时就到几时。”
顾小灯忍不住想,等张等晴知道这些,他哥不知会如何难过。
吴嗔又笑道:“我看顾将军死前的反应,唯一记挂的就是张谷主,也许到他湮灭前的最后一刻时,他记住的也只是张谷主。”
顾小灯瞪大眼睛,不知怎的,眼泪倏忽掉落出来。
吴嗔观察了一会他的反应,满意地凑近了轻声道:“小公子,我想你心里还是会记挂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正巧你有一个无辜的亲属流落在这里,此事顾家其他人都不想让你知道,顾瑾玉也警告过我休要多嘴,但是呢,你的亲属也是皇室血脉,我师门的要旨之一就是不坐视无辜皇室受戕害,所以,别的不提,你能不能劝告顾瑾玉将来别杀他?”
顾小灯有些茫然:“哪个亲属?”
“你二姐同上代二皇子的孩子,小孩此时就在千机楼的不知名处。”
顾小灯震惊得无以复加:“我二姐和高鸣乾?!”
吴嗔点头,慢悠悠地逐字说道:“算算年岁,那孩子如今七岁,是千机楼的新药人。小公子,你和你的这个小外甥格外有缘,不知道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会不会有种遇见了年幼时的自己的错觉。”
顾小灯的反应比吴嗔想的剧烈,他好似被空气四面八方地猛蛰,身体一颤往后倒,从椅子上摔到了地面。
顾小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哪里愿意遇见年幼的自己。
与这相比,他情愿倒回一百遍广泽书院。
*
顾瑾玉一不在,顾小灯的安全感又消失了大半,他也无从知晓顾瑾玉会在棠棣阁中经历什么,只能尽量镇定地等待,等他回来再将心事吐露,互为慰藉,再如之前动物取暖一样互倚。
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天。
顾小灯愁得通宵失眠,九月十四这天晚上的夜雨格外喧嚣,隐隐有入了冬的架势,他裹着被子蜷在靠墙的床里,胡思乱想地琢磨,再等两天,就两天,顾瑾玉再出不来,他就……
更深霜重,寒气蔓延进来时,他埋在膝盖上不曾察觉,直到头发忽然被揪住,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悄无声息回来的顾瑾玉粗鲁地一把拽进怀里。
第156章 (有增补)
顾小灯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怀抱冻着了,他闷出一个喷嚏,顾瑾玉因此松开他,左手掐着他的后颈生怕他跑了似的,右手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腰上细细的玄铁链也解了,金属和布料委地之后赤出滚烫的上身,随即又把顾小灯拽进了怀里抱住。
这下怀抱不冷了。
顾小灯看呆了,片刻后方回神,大惊地去摸顾瑾玉的脸,迭声问他怎么了,顾瑾玉紧紧揣着他,嘴唇贴到他的手,开口想说话,一发声却咳个不停。
顾小灯赶忙顺顺他后背,又去捉他脉搏,顾瑾玉的脉象和气息一样乱,时强时弱,整个人好似在莫大的煎熬之中,惊得他心窝疼:“森卿,声音怎么这么嘶哑啊?走,我们下床去,我去烧水给你喝,再含颗定心丸,待会就好了。”
顾瑾玉边咳边往他耳边应了个好,仍旧不肯松开他,抱小孩般抄起他下床去,单手把水烧了,在顾小灯的指示下去镜台前找药,奇怪的是他对镜子有莫大的反应,抖着手先把镶玉的金缕镜暴力地拆卸出来倒扣,找出了药塞到顾小灯手里,又紧接着把暖阁内所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毁掉。
顾小灯感受着他身上忽烫的体温和忽紧的肌肉,等他困兽一样结束团团转,才劝导着他到书桌前坐下,顾瑾玉抓着唯一的安全感,把他放在自己腿上不肯放手,微微抬头目不转睛地看他。
顾小灯头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般诡异,左瞳猩红,右瞳漆黑,不知是情绪怪异,以至于三魂丢了一魂,还是当初与此时的数蛊又使他的身体出现了后遗症。
他轻抚顾瑾玉惶惶无措的眉眼,自己还没掉眼泪,顾瑾玉倒是先喘息着泪流不止。
顾小灯没再问他发生何事,只贴着他的额头不住安抚。
如此半盏茶过去,顾瑾玉才平复下来,顾小灯拉着他去喝水吃药,顾瑾玉嘶哑磕绊地说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要小灯喂。”
“好好好,喂个够。”
顾瑾玉双眼湿漉漉地杵在他跟前,用过药水便低头往顾小灯肩上靠,声音还是嘶哑,吐字费劲:“睡觉……休息。”
顾小灯不知道他几天没合眼,快要靠在他肩上滑倒下去了,连忙努力搀扶他去床上,一沾床板,顾瑾玉就倒他身边,野狗抱着骨头一样揣着他睡着了。
顾小灯呆呆地摸摸他眉眼,再三确认这人热乎乎地回来了,靠近一通细嗅,嗅到了顾瑾玉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脑海里顿时想象到了顾瑾玉一出棠棣阁就着急忙慌地一通洗漱,撑着微末精神回来的样子。好似跋涉了千里的落水犬,回到家里前再疲倦也要把脏兮兮的毛发舔舐干净。
他贴进这可怜兮兮的大狗怀里,两人进了这千机楼之后,这是第一次同塌而眠。
翌日九月十五,隔壁的苏明雅和关云霁都不在,每月十五是千机楼定期的授道听谕日子,有一半人需得前往神降台跪祭,苏关二人都在列之中,得到入夜才能回来。
顾瑾玉沉沉睡到午时才醒来,顾小灯抱着他的外衣守着他,仔细观察了顾瑾玉的眼睛,他刚醒来时还是双眼漆黑的,一见了他,没一会就成了左红右黑的奇特异瞳样子。
顾小灯眼泪汪汪地摸摸他:“森卿,是几天没合眼了吗?这期间有沾水米吗?”
顾瑾玉摇头,有些迟钝地凑近来抱住他。
一个时辰后,顾瑾玉仍然顶着双异瞳,还是牛皮糖一样黏着顾小灯,操着把嘶哑依旧的低沉嗓音和他描述在棠棣阁的经历。
棠棣阁里都是镜子。
顾瑾玉在里面待了五天,想尽了办法也没破解里面的镜子迷阵。千机楼的众多遗老隐藏在重重机关背后,他们的声音仿佛从天上来,一个接一个地低吟百年前的云国破灭耻辱。
亡国之奴,自然是有千万桩自觉惨烈的怆然痛事。
顾瑾玉从姚云晖那听过第一遍亡国奴的往事,一开始就不认逻辑,但比逻辑更容易影响人的浩瀚情绪一刻不停地回荡在他耳边,在几个恍惚瞬间,他也萌生了仇晋之恨。
那些遗老说的每一个字都淬着浓烈的毒素,稍有不慎,镜子里倒映的困兽就如沾到罗网的飞蛾,被消化成毒虫的养料。
顾瑾玉并不因此沉沦,八年来经受过的冲击多如牛毛,但都没有哪一次冲击能和十七岁时相比。
这世上有千锤百炼和千奇百怪的祸事,不会再有比天铭十七年的隆冬大雪、白涌山的一方小池、那样延绵万丈的绝望带来的冲击大了。
顾瑾玉可以假装沉沦和被洗脑,直到他在镜子里看到了遗老们的身影。
云国亡了百年,这些坐在漆黑轮椅上的遗老们,其中有大半从云国未亡时一直活到现在。
他们中有一半是长寿得惊人的云氏药人,瞳孔中已无眼白,另一半是依靠药血而规避病痛的饮血人,每一个都面无血色,枯皱阴鸷。
这是一个又一个活着的老僵尸。
药人老僵尸,饮血活死人。
在千张镜里,百年国仇家恨浩瀚如海,顾瑾玉却崩溃地迷失在一己之情的孤舟上。
他没有把这一己之情告诉他,他把顾小灯抱在腿上,与他耳鬓厮磨,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
他已经比顾小灯年长了七岁。
被留下来的感觉太痛苦了,他不想再过过去七年的日子,可他更不想让顾小灯去过类似那样的日子。
他还能陪伴他多久呢?
*
顾小灯心疼得厉害,他不知道日夜不合眼,看着周遭环绕着上千个“自己”是什么滋味,难怪顾瑾玉要像个大鹌鹑一样低头埋着他不放,也许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都是恐怖的再现。
直到入夜顾瑾玉的眼睛也没有恢复过来,一副假装自己无事却怎么也藏不住的不安疯癫模样。
顾小灯原本想等着隔壁的苏关二人回来,三个臭皮匠商量商量总能抵得上个诸葛亮吧?但他们两人迟迟没有来,惹得顾小灯的担忧分成了轻重不同的三份。
苏关二人一早有备着抵御烟毒的药,各人承受不同,也许他们能抵挡住神降台中的烟毒之雾影响,但沉浸在万人之中的精神污染呢?
他们不来,顾小灯走不开,只得想着先顾好顾瑾玉,有事明天再说。
快到亥时时,窗外雨声渐小,顾小灯正好调制好了安神香,点燃在香炉中,以手作扇拨着朝旁边的顾瑾玉拂去。
顾瑾玉安安静静,眼睛潮潮地看着他。
顾小灯分明有满肚子的正事和私情同他说,但看他蹲在旁边英俊又潦倒的样子,可怜之中隐隐透着点微妙的滑稽。
他忍不住去摸顾瑾玉的脸,看他闭上一红一黑的眼睛往他掌心里蹭。
这异瞳虽然也帅气,但到底不是好事情。顾小灯心里琢磨着,有什么事能让顾瑾玉的眼睛恢复成双红或者双黑的,好歹让他的精神振作回去。
想了一会,便不由自主地涌起某个想了有些时日的念头。
……三刻钟后,顾小灯发现自己玩脱了。
顾瑾玉的双眼果然回到了双红的模样,并且没有流鼻血,反手扣住了他的双手。
*
隔壁,从神降台回来的两个对头此时都不好过。
苏明雅坐在书桌前紧紧皱着眉头,青筋毕露地单手支着额角,关云霁的反应则直白简单,他头痛欲裂地跑到角落去撞墙。
关云霁一边撞一边含糊不清地乱骂一通:“格老子的,从我脑子脑袋里滚出去啊……老子操他祖宗十八代!这就是烟毒吗?他大爷的,他大爷的,所有的幻觉都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啊!”
苏明雅只觉得快要压制下去的溃散神智被关云霁念经一样的声音打乱了,他忍无可忍,半辈子没说过一句俚俗的脏话,这会子实在是受不了了,咬牙切齿地骂了关云霁是个狗娘养的:“你这个脸上挨了一刀的丑人,丑人就是多作怪吗?闭嘴!”
关云霁压根没听见,仍然碎碎念念地沉浸在自己措手不及的世界里,他亲眼见过高鸣乾毒瘾发作时的不体面样子,也曾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旁观着想,难道就这么容易上瘾,这么难以戒除,如今他也体会了一把神志和欲望都受制于外物的滋味。
不远处的苏明雅比他能忍,苏明雅抖着手铺开笔墨,拿起蘸了浓墨的画笔颤栗着画顾小灯,笔触从未像现在这样凌乱过,但越画越专注,硬生生地把自己拖出了幻觉的泥沼。
关云霁不行,窗外雨声渐小,他无比强烈地想去找顾小灯。
他也真跑去找他了。
关云霁走的不是正门,胆大包天地照旧爬窗,乱糟糟地想着顾小灯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又一个人伏在桌上或蜷在床角,脸上的淤青可有褪去几分,眼里的血丝可有消去几缕。他往正了想又往歪了想,顾小灯孤零零的,就像一盒没有盖子的酥肉。
窗不会封上,顾小灯不住密不透风的铁桶,关云霁喘着热气又沾了寒气顶开沉窗跳进去,一落地便发现寝殿变得昏暗,原本光华流转的奇珍异宝饰物不是被毁就是收走,朴实空旷了不少,但烁光之物一少便变得幽暗,目力受阻,关云霁的听觉很快加倍灵敏。
不远处的暖阁里传来细碎的异响,关云霁发热的头脑还没冷却,只当是顾小灯忧心得躲成一团掉眼泪,情急转身向着暖阁而去。
他着实没想到顾小灯的正室他娘的回来了。
顾瑾玉恶龙藏黄金一样把顾小灯捂在怀里,把他藏到只剩下长发被关云霁看见,顾小灯的发梢散落到床沿打着颤,呜呜着无法说话,被顾瑾玉吻住了。
听到动静,顾瑾玉的赤色眼睛望过来,癫狂又森然。
关云霁呆在暖阁门口,下意识转身,血液逆流灌到四肢百骸去,这辈子大约都没这样空白过。
他呆滞地无措僵着,回过神来时听到了顾小灯隐约细碎的吞咽声和饮泣声,拳头顿时握得紧紧的,眼泪突然就落下来。
该死的疯狗,就这么胡搞他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