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若真是他给的也罢,可姚云正又很快发现,人是假的。
眼睛不一样。
七月秋夜时,他攀上楼船,几乎贴面见过那个小替身,惊鸿一瞥,他记得最深的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一双独一无二的眸子。
姚云正出神地摁着自己的伤口,半晌听到地上的紫衣奴轻声回话:“少主,这个人的皮画了一半,四分真,六分假。”
他回过神,看向那烂泥一样的假货:“他的脸是怎么画出来的?”
“是一种卑职没见过的油颜,恐怕是西境之内没有的物产。”
“把他带去紫庸坛,检查清楚这种易容,用好刑,我要听到这假货交代清楚,是谁给他易容,还有谁像他一样以假混真。”姚云正的指尖沾上了血迹,看向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医奴,“这件事不用上报我父亲,你私下让可信赖的鬼刀手自查,半年内有进出过千机楼的人都要验明真假,有谁不对,禀报我一个人。”
“是。”紫衣奴应承,抬头看他,随即走到那被踹远的医奴身边,一掌震碎医奴的天灵盖灭口。
寝殿内很快收拾妥当,姚云正换下脸上的药纱走到暖阁里的水晶缸前,看着药水里泡着的眼球平静下来,询问背后的死士:“我不在期间,顾瑾玉什么样?”
死士的头低得厉害,不敢触怒,只说几句,佯装因等级太低而无知。
姚云正想了想,让人把高鸣乾叫来。
半晌,服饰深褐的高鸣乾孤身到了。
姚云正在凝固的注视下越发平静,先是追问了一通长洛的寻人进程:“我那义兄有下落没有?”
随后问了亲哥:“我不在家二十七天,以你视角看,顾瑾玉什么样,有病还是无病,有瘾还是没有?”
高鸣乾被呼之即来,被当家奴使唤,被当瘾君子的模板询问,脸上也不见生气,只是在乍然看到姚云正一身的伤势时有一闪而过的阴鸷。伤重,便要饮药血。
姚云正侧耳听着,长洛天高地远,远在千里之外的小义兄就是一根闻其味但就是近不了的萝卜,任何消息都能吊住他这头驴,带来虚幻的愉悦。
不像同一片屋檐下的天降亲哥,只会给他带来真实的嫌恶厌憎。
起初听着亲哥重阳节之后的失控,听到他在枢机司当众毒瘾发作,眼睛成了异色,呕血数次杀奴数个,他心里倍为痛快,但听不到一会就乌云罩顶。
“他如今出行都带着他那个夺来的共妻,神出鬼没的,像只上了嚼子的马,安定多了。”
“佰三?”
“对。”
姚云正顿时冷静不下来,莫名有种吐血的冲动。水晶缸里有很多只属于他的眼睛,可他脑海里闪过另外两双,一双来自深夜跳上楼船时看到的小替身,一双来自夜半祭神庙里的佰三。
这两双明亮的眼睛交替闪烁在脑子里,顽固地残留着,顽固到让他无法忘怀,牢记到让他能清楚地分辨出真货和假货——真货就是他看着舒服,假货就是他看着无感——在抓着那易容的假货回来的路上,他想通了这一点。
想通了自己就是会被同一类人无可救药地吸引,品味和他亲哥一样低劣,喜欢一种无法概括的“感觉”,而不是可定性的华丽皮囊。
他简直要被自己怄出血。
高鸣乾迸出的话中听难听参半,姚云正多听了几句就觉得浑身的伤口都在发作,倒映在水晶缸上的面容狰狞。
本该去林碑的血池休养,但他静不下心,草草歇息半个时辰就出门去了。
高鸣乾被使唤着当随从,姚云正循着这老二的话先去众部之中最低劣的荼白坛,据说顾瑾玉这几天神出鬼没地带着人在那,结果他去了一圈,连根佰三的毛都没见着。
他身着黑衣穿过一众白衣奴,因黑衣等级最高,于是穿行而过时几乎被白衣奴的崇仰之情淹没,他浑身的躁郁反倒被勾了出来。
亲哥来这做什么,臭小猫又来这干什么呢。
低贱之人卑弱之地有什么值得流连的。
姚云正烦躁得想杀人,转头想去林碑泡血池了,忽然又听说他们可能会在彩雀坛,他就又朝下一个卑贱之地而去。
彩雀坛里都是穿着彩衣的玩物,姚云正所到之处都是跪伏的头颅,他决定这次再看不到人就抓七个少年出来凌迟。这么想着的时候,彩雀坛的坛主便膝行上来,听了他的询问,回答今天确实有上级的人悄然到访,人在婴堂。
他便朝彩雀坛东面的婴堂走去,心跳声比脚步声大多了。
幼童的声音传到窗外,姚云正在咿呀里望进去,一道窗隙画框般放大了人,他捕捉到内置秋千上的臭小猫,他窝在上面,腿上抱着个三四岁的幼童轻拍轻哄,像在给幼崽舔毛。
咿咿呀呀,喏喏喃喃。
姚云正就这么茫然地望着。
觉得陌生,觉得熟悉。
*
顾小灯已在千机楼里转悠了十来天,都是顾瑾玉捎着他,和先前在梁邺城由关云霁带着他的情况有些像。那时他悄然看了大半圈梁邺城,如今暗自看了大半个千机楼,城与楼的变化都很小,十八年前是如此,十八年后也是这般。
千机楼里人最多的地方是荼白和彩雀两坛,两个主生产阵地,尤其是彩雀坛。他忍不住久久地待在婴堂,抱起一个哭爬的三岁幼童拍哄,秋千架轻摇,思绪也乱晃着。
怀里热乎乎的团子会在不久后安排去处,也许会去主力的七部坛,也许会去金罂窟,没有好去处,只有坏与更坏。
顾小灯出了会神,小团子依偎在他怀里吮着手指,口水滴到他手背上,他回神来时失笑,转头叫起背后杵着不动的顾瑾玉,在外他叫他少主:“你快来看。”
顾瑾玉的视线从一扇虚掩的窗户收回来,走到秋千前挡住了顾小灯的身影。
许是他的气质冷,幼童努力地往顾小灯怀里钻,又要哭的样子,顾小灯便把团子抱到肩膀上去靠着,轻拍着小的后背,又哄着大的坐下来,不一会儿,大的别别扭扭地挨到了他身边。
顾小灯觉得有些好笑,腾出手摸摸僵硬的顾瑾玉:“少主,很不开心吗?”
顾瑾玉摇头,也不说话,微红的瞳孔看着趴在顾小灯肩上的团子,身上的情绪很变化莫测。
顾小灯靠近他,笑着用气声悄悄问他:“森卿,你以前带过小孩么?你比小五大五岁,小时候抱过他吗?还有还有,长姐大你七岁呢,你小时候被抱过吗?”
自然是没有的。顾瑾玉眼里满满写着见鬼两个字,似乎都要冒出鸡皮疙瘩了。
顾小灯心酸起来,拉住他那布满茧子的大手哄他试试:“你要不要抱一下?这小孩挺乖的,肉嘟嘟一团,你长得英俊,笑一笑小孩就喜欢你了。”
顾瑾玉:“……”
“来嘛,试试,试试。”
顾瑾玉胸腔中有一声叹,架不住撒娇,到底接了过来。
顾小灯顿时眉眼弯弯,逗他又逗团子:“有点慈父的模样了!”
顾瑾玉瞳孔更红了,臂弯里的团子好动地想摸他眼睛,摸不着就揪住他及颈的马尾发梢,咿咿呀呀地开心。他想撒手,又听顾小灯夸他:“你头发一乱就别样地好看了!现在是个俊朗的哥哥,芝兰玉树,温柔如水的!”
顾瑾玉:“…………”
他只好在一声声夸赞中抱了半天团子。
不知何时,远处窗外的窥伺消失,顾瑾玉才稍微放松,专注地看着扎在团子堆里的顾小灯。
他想放下手里的团子去抱他,怀里的幼童抓紧他的衣襟不放,已经呼噜噜地睡着了。
小孩的握力有这么大么?
顾瑾玉有些茫然,这时又有一个小孩摇摆着跑来,抓住他的衣摆,试图把他当作一棵大树,顺着枝干攀爬上来。
于他们而言,他可能是一棵树,也可能是其他万象。
比如一地破军炮。
是夜,回到寝殿,顾瑾玉压住顾小灯:“也抱抱我。”
“抱……”顾小灯努力伸手挂上他脖子,“森卿轻点,不然抱不住……”
顾瑾玉把轻当亲,沉压又覆啃,半晌顾小灯就挂不住了。
时季入了冬,西境进入了冷肃的新阶段,连绵不停的雨水有时会变成冰雹,夜深霜重,顾小灯怕冷,不管怎的,都会主动往他怀里靠。
顾瑾玉听着他饮泣,咿咿呜呜,喏喏喃喃。
四肢百骸都是暖融的。
顾瑾玉不想告诉他今天看见臭弟弟回来了,他覆着他回想下午,想着顾小灯在团子堆里的模样。
他背着一个幼童,围在他周遭的团子眨着眼睛,伸着双手,呜喳着排队。
他会夸赞也会抱怨,但见者有缘,挨个都抱抱。
顾瑾玉又和他索抱,顾小灯恼得抓他头发,就像下午那团子,但他觉得顾小灯此时软如乳脂,蛮劲比不过团子没轻没重。他弄得重,也抽不出来,便低头让顾小灯抓用力些。
“我哪里舍得啊。”
他听到顾小灯呜咽着如是说。
顾瑾玉翻来覆去地弄,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么一句不起眼的心软话。
连抓他都不舍得。
第160章
夜半三更时,事暂毕,顾小灯枕在顾瑾玉臂弯里喘口气,胡搞两次他的身体就软得一塌糊涂,少年时锻体锤炼出来的柔韧性让他如今少吃了点床上的苦头,但搞的时间太长也架不住,脑袋瓜里还一直有弦绷着,闭着眼睡不着,便抬眼瞅瞅顾瑾玉。
顾瑾玉正垂着眸看他,用下巴顶了顶他额头,像只赤瞳的夜鹰,嘴里却轻轻“汪”了一声。
顾小灯不由自主地乐了,记吃不记“打”地忘了半时辰前被顶得大哭的“教训”,往人怀里一贴,给了个结实的抱抱。
顾瑾玉脊背上陈伤旧疤不少,被抚摸过时觉得魂魄都在颤栗,以为顾小灯睡不着是还能再吃两顿,沉住气等了一会,发现顾小灯只是单纯贴贴,便按下心神,把他密不透风地搂住,静静等他说话。
“森卿,你来这里之后,去过黛锈坛吗?”
顾小灯这些天转悠过了七个主部中的六个,除了这个掌武杀的黛锈坛没去成。
顾瑾玉摩挲着顾小灯散开的长发回答他:“没有,兵在黛锈坛,棠棣阁的老怪物和姚云晖各掌一半,他们不会让我接触。”
姚云晖乐意邀请他接触千机楼中的各部司乃至禁地,大有分权共享膏腴的意思,但他们显然并不打算让他插手军药相关的黛锈坛和金罂窟,这二者是云氏的实权命脉,顾瑾玉还不是自己人,无权共管,这是他的难题之一。
“哦……”
“他们只想用我的兵,自己的兵不会分出来。”顾瑾玉笃定自己只是一块人形虎符,长洛王印,压根不是人。
但顾小灯摩挲着他背肌上的细疤说:“还有别的私心吧。娘亲以前就是黛锈坛的首领啊,叔父……姚云晖才不乐意把她带过的兵力分给你。不像云正,那兔崽子肯定有直接掌管的死士团,那不仅是权力,还是遗产。”
顾瑾玉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那就该是你的,我去夺来还你。”
“啊?”顾小灯有些懵,偶尔会跟不上顾瑾玉的脑回路,用脸蹭蹭他颈窝反问,“你之前可是说要把千机楼炸塌埋了的,那这该怎么给我,不埋了吗?”
顾瑾玉抚摸着他后脑勺答:“我在想。”
顾小灯心头猛烈一跳,一抬头,唇珠就被吻住,顾瑾玉轻轻咬他一口,赤瞳在夜里闪着微光:“我在想的,小灯别急。”
“你会想我所想吗?”
“会的,我会的,你希望不流血,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好好去想。”
顾瑾玉愿意为他扭转一点决定,即便为难又艰难,也愿意重新思量,减少杀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