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确实是。
镇北王顾琰捏着信件,抬眼扫视他们:“顾家远亲?”
床上的两个少年半醒不醒地紧挨着,身体几乎是在颤栗,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王妃安若仪则放下玉戒,轻轻招手:“孩子,过来。”
话是对顾小灯说的,顾小灯没由来的一阵害怕、欣喜,脑子像一团浆糊,裹着被子就下了床,像一只圆滚滚的粽子奔向了他们。
他今年十二岁,只有七到十二之间的五年记忆,年纪尚小,渴爱颇重,孺慕盖过了惧怕。
他奔到桌子前,圆滚明亮的双眼看看王妃,再看看镇北王,眼泪汪汪地弯起来。
他就这么兜着被子傻笑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失声,即是他进入顾家的长久状态。
第3章
顾小灯的到来,在镇北王夫妇之间引发了一场不动声色的海啸。
顾家上下都是本着今日事今日毕的做事效率,昨天顾瑾玉见缝插针地把“顾家远亲”一事上报,王妃安若仪便记下了。
顾家的旁支少得可怜,至于安家的她了如指掌,突然蹦出两个失孤少年,怎么看都是行骗,但他们又自称有信物玉戒,瞬间引起了安若仪的注意。
她的确丢过一枚玉戒,那是多年前顾琰赠给她的定亲信物,他亲手磨的,质轻情重,独一无二,她一直慎重藏在小库房里,然而不知怎的丢失了,到如今已经丢了十来年。
七夕夜应酬完数家高门,安若仪一回府就直奔“远亲”下榻的客房,顾琰和她心有灵犀,推开其他事跟着她一块前来。
房里两个少年香甜酣睡着,他们却是一夜无眠。
他们直接挑开了张等晴的小包袱,解开了机关匣,不问自取地拿出了书信和玉戒检查。
那沓泛黄的书信将真假公子偷梁换柱的事全部告知,为免他们不信,信上描绘了安若仪十二年前产子的细致琐事,其中不乏一些顾家秘辛,信上还提到女杀手潜藏在顾家时把佩剑埋在某个偏僻地方,不信可去掘地取剑,剑必生锈。
顾琰连夜调动府兵去那信里提到的偏僻地方,真挖出了一柄斑斑锈痕的短剑。
而那信物玉戒,更是板上钉钉的丢失之物。
顾琰和安若仪一夜无言,压抑至极。
饶是如此,他们夫妻也好涵养地没有叫醒顾小灯,更没有惊动顾家其他孩子,所有事情都严密控制在可控范围里。
现在,天亮了,这个象征顾家脸面一扫而地的孩子兜着被子,笑眼弯弯地站在他们面前,浑然不知自己的存在给顾家的一双掌权人造成了怎样剧烈的冲击。
顾小灯傻笑着站着,任由顾琰和安若仪审视他,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乖乖站着等待他们的反应。
接下来的发展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晕乎乎地被安若仪揽入怀中,剥去被子,薄衣入怀,淡雅的脂粉香味萦绕在他鼻尖,他血缘上的生母克制温柔的啜泣声在他耳边回荡,一声一声,肝肠寸断。
顾小灯没有体会过有母亲的滋味,也许七岁前有过,但他忘了。
安若仪哽咽着唤他一声“孩子”,他就晕头转向了,胸腔中憋出了一声裂帛似的悲鸣,本能地喊了一声“娘”,浑身骤如炭烧,茫然打摆。
沉浸在莫大的情绪浪潮和生母的怀抱里,顾小灯压根没发现一旁的顾琰也起了身,他越过他们把张等晴带出了房间。
待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安若仪松开他,泪眼婆娑地询问他过往的人生经历,顾小灯也跟着泪流不止,除了自己是个药人的身份有所保留,其他的全倒豆子似地说个一干二净。
此时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顾琰同时在质问张等晴。
双管齐下的套话持续了整个白天,质疑和求证则持续了七天,七天后他的血脉才得到多重证实。
顾小灯自是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大动干戈,他只是陷在安若仪以慈母为表象的温柔象里,眼冒金星。
安若仪带他熟悉此地,镇北王府占地极大,东边是极大的园林,叫东林苑,囊括众多场所:西边是西昌园,顾家人居住的所在;南边是府军和下人的下榻地,叫南栖所;北边则是纵深的偌大正门前院。
安若仪见他的当天就带他进了顾家的东林苑居住,顾小灯懵懵地进来一望,震惊到在睡梦中都能发出蛙叫声。他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大宅,在门外看着只是觉得镇北王府是精致的贵重,进来了才惊疑于它粗犷的庞大。
东林苑大到有练武场,院落林立,园林如三瓮,池塘如散珠。
安若仪带他走过流水长亭,进了一座小院落,安排了不少仆婢去伺候他,纵使他摆手说不习惯,仆婢还是安插到了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顾小灯只好笑着尽快适应了。他性子疏朗乐天,见识泼天的气派震惊归震惊,言行举止倒也不过分拘谨,他同时敏锐于身边人的情绪,很快共情到了张等晴的不安。
被安排进新院子里住的当夜,顾小灯还能和张等晴睡同一张床,他抱着被子和他脑袋挨脑袋,窸窸窣窣地咬耳朵:“哥,你心里横五竖六七上八下么?不会吧不会吧,我虎虎生风的大哥怯了吗?”
张等晴只笑了下,忧虑不减,打起精神去摸他的脑袋:“我啊,就是心头一块石头掉了下来,没啥事的,你安全哥就安全,哥现在安心到困了都。”
顾小灯眯着笑眼给撸脑袋:“哥,你要是感觉拘着了、不高兴了一定要跟我说哦,你哄我,我会当真的。”
张等晴心里一软,踟蹰片刻败下阵来,抖开被子挨过去,用气声说话:“小灯,你生父,那个镇北王,我有点怵他,至于你娘,我觉得她的眼泪和笑容都看不透真喜真悲……”
顾小灯扒拉住他回话:“娘很美很温柔,倒是那位王爹,他怎么啦?我还没怎么见他哩。”
“他……套我话,他非常非常会套话……问我有关你的事。”
“问我的事也不算套吧?娘也问我以前的生活,除了药人这事我还在犹豫,其他的有啥我就说啥啦。”
“犹豫得对,一定不要说!”张等晴抱住他,默了默,才轻声:“不管怎样,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哥一定守着你,这是我和我爹……欠你的。”
末尾三字说得轻之又轻,顾小灯没听清楚,待要再聊,张等晴只抱着他哄他睡觉了。
顾小灯想着下一个晚上再继续扒拉着他夜聊,然而隔天起来,安若仪来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抚着他的脸微笑着说:“小灯,你是个小大人,不需要别人哄你入睡对不对?”
顾小灯有些茫然,笑道:“娘,我不需要啊,我睡觉很快的,闭上眼咻的一下就睡着了!”
结果当夜他就干躺在大床上发呆,张等晴被仆婢请到了隔壁的房间,不和他同床了。
此后张等晴再没有和他同睡一张床过。
*
进入顾家的第八天,即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顾小灯这天被仆人叫醒,他独自抱着被子睡眼朦胧地醒来,顾琰和安若仪几乎和七天前一样,高贵冷艳地坐在房间里等他。
顾小灯猛地激灵,天还没破晓,仆人搀起他麻利地给他穿衣擦脸,半押半推地把他送到镇北王夫妇面前。
顾小灯有些别扭:“娘?”
顾琰先开口:“跪下。”
他耳朵一竖:“啊?”
安若仪伸手搭在他肩上,耐心地解释:“小灯,听话,跪下。你确实是顾家血脉,既是,就该守规矩,身无功名的子女,在内见到为王的父和为诰命的母,应下跪俯首,口称父王安好、母妃安康。”
顾小灯脸上空白了几瞬,待反应过来,自己已被按在了地上,膝盖触地一麻,额头贴地一冷,后颈被一只大手摁着,冰冷刺骨。
顾琰沉声问他:“你该说什么?”
膝盖的痛觉迟钝地传回大脑,顾小灯打了个寒颤,磕磕巴巴地照做:“父、父王安好,母妃安、安康。”
“小灯,你年纪太大了。”安若仪幽幽的叹息响在头上。
顾小灯抬不起头,结巴着反驳:“娘……母妃,我才十二。”
“同为十二,瑾玉已是皇室伴读,而你,还要尽快学府里的规矩。”
顾琰还摁着他的后颈,顾小灯只能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上,中元节的破晓来得格外迟,鬼节的阴气过早地从地下渗出来,侵染了他满身的凉。
“你和瑾玉身份置换的事不能外泄,否则顾家有欺君之罪,我和你父王决定先以顾家远亲的身份赋予你安居在这里的权利。东林苑是待客所在,也是学习六艺之地,我们先给你足够的时间从头学起,待你学有所成,取得功名,再将你写进顾氏族谱。”
“我已安排了管事给你,今日中元节忙碌,我们抽出时间过来将诸事交代于你,望你敬畏顾氏门楣,不可懈怠功课,尽早学有风范。”
每个字的声音顾小灯都听得懂,连起来他却不太懂了。
他甚至不知道镇北王夫妇是什么时候离去的,直到一把冷淡嗓音把他的魂魄唤回来:“表公子,王爷与王妃已经离去,您可以起来了。”
顾小灯茫茫然地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平静的脸,正是之前带他和张等晴进客房的年轻管事。
他慢吞吞地撑着膝盖站起来:“我记得你,你叫祝弥。”
“表公子好记性。”祝弥面无表情,“我奉王爷和王妃的命令,此后除了四公子回府,其余时间都守在您身边,伺候您的起居,教导礼仪,督促功课。”
“表公子,四公子……”顾小灯喃喃着这两个称呼,咂摸了片刻就不想了,“祝弥,为什么你说要除了四公子回府呢?”
祝弥更面瘫了:“我原本是四公子的管事。”
“哦……”顾小灯长长地哦着,眼里泪水打着转,小声道:“我想见我哥,等晴哥。”
“他明天才能来,他想留在顾家就需要学他该学的规矩。”祝弥好似个大傀儡,说什么都一板一眼,“表公子要用早饭吗?”
顾小灯呆站了会,摇摇头,摇出了两道泪痕:“我想出去走走。”
祝弥冷冷道:“好的,但我需得提醒您,今天是您最后一天的随性日子。从明天开始,您每天的时间都将有明确计划,细致到用饭时间、沐浴用度,今天您可以随意逛逛东林苑,也可以不饮不食,明天起就再不能了。”
顾小灯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祝弥,你好像我以前卖货兜售的铁门神,村民们买了来保佑门槛里的平安,你么,你不保佑什么,你好像一樽铁疙瘩,我要是不听话,你就要抡起拳头,像铁门神打鬼那样打我似的。”
祝弥:“……”
他罕见地想笑,莫名觉得滑稽,静了片刻,才忍住想扬起的嘴角:“表公子说笑了,您是主子,我不会动您的贵体的。”
顾小灯擦擦眼转身,瘦弱的肩膀抽动着,边走边哽咽:“铁门神,我想出去走走,你也要跟着吗?”
“自然是寸步不离。”祝弥跟上来,唇角抖了抖,愣是把笑意抖掉了。
顾小灯低着头往外走,难受得一路走一路掉眼泪,小院落的仆婢、府兵一大早就各司其职,跟在他身后连成一列,也成了一条尾巴。
顾小灯无声地哭着走了小半天,到底受不了了,扭头央求祝弥:“你让他们都退下吧!别这么跟着我,我又不是风筝,不用这些人当绳子来拴着我的。”
祝弥看了看这位俗语连珠的真公子的嫣红眼尾,应了声“仅限今日”,挥手让风筝的绳子暂且断了。
顾小灯的眼泪这才少了一些,漫无目的地顺着风声走,走到仿照水乡园林建造的长廊亭台,远远听到了水声。
水是温柔乡,也是溺亡梦,他忽然很想泡进水里,就像养父告知他的过去那样——泡在水缸里,药草在身边徜徉,在水做的摇篮里不知生死地沉睡。
顾小灯的眼泪止住了,回头问祝弥:“我想一个人待着,单独到前面去看水,你在这等我就好,可以吗?”
祝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起了镇北王昨夜给他的一句话:
【倘若顾小灯有任何轻生之举,不必阻拦】
祝弥只安静了一瞬,就点了头:“好,您自便。”
顾小灯谢过他,转身朝那长廊亭台走去,抬腿迈上荫蔽的廊下时,回头一望,祝弥朝他优雅地行礼,而后纹丝不动。
顾小灯再没有什么顾忌,快步走上长廊,拐过弯跑进祝弥看不见的地方才停下,长廊弯曲回环,此时前瞻后顾、仰天俯地都没有第二个人了。
他一边顺着水声走,一边脱下仆人给他穿上的华衣,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想单纯地泡进水里,变成一株摇曳的药草。
顾小灯又拐过一个弯,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池,池里的红鲤鱼激烈地游动着,水声格外响亮,那些红色的尾巴绸缎一般拍打在水面上,和黑色的水草交融成一幅美不胜收的画……
走近两步,顾小灯愕然发现那黑色不是水草,却是人的头发!
池面上的波光粼粼不止是鱼的摆动,更是因为有一个人溺在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