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东晨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去捞人吧,天寒地冻,可怜见的。”
*
此时长夜霜寒,半身霜浓的顾瑾玉在密林里举弓,箭矢瞄准了一早设好的机关,他曾经在这里使用同样的一把弓,当年开弓之后,他得到了顾家超过顾平瀚的重视,此刻开弓,他也许会得到更大的回报,也可能一败涂地。
开弓之后的一瞬,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箭矢从远方飞来射进他心口,剧痛得他跪到了雪地上。
顾瑾玉忍得脊背冒出冷汗,以为是哪一次的伤势复发,随手抓了一把雪捂到脸上,艰难地站起来时,他往山下眺望,看到有一个地方亮起了异常耀眼的烛火。
*
掉进水里时,顾小灯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奇妙安全感,虽然水有点冷,但他还是觉得回到了模模糊糊的小时候,泡在一个水缸里,水草摇曳,天地狭小,万物皆有。
顾小灯本能地闭气往上游,想浮出水面,不知怎的,在距离水面触手可及的时候,他努力憋住气,恐惧和难过都随着黑暗归于沉寂。
他想:“算了……还是泡一会吧。”
真希望醒来之后发现人世是一场拼凑出来的小梦,他可能还泡在一个水缸里,正等着和老爹、大哥坐上货车,车轮滚滚,他们穿过大街小巷,千山万水。
第38章
天铭十七年,冬狩翌日,皇帝猎场负伤,全队匆匆撤回城中,满城紧绷。
半月后冬至大雪,往年的长洛湖河理应封了一层冰,今年不然。
全城每一处水源都被士兵把守,城内为几家世家把守,城外的白涌山则是安插了远道而来秘密把守的顾氏重兵。上百只鹰隼在一只海东青的牵引下来来回回地巡视满城,鹰王海东青的落脚点却是在一个小小的池塘边。
正值晌午,大雪呼啸,身披重甲的骑兵围在那池塘数丈外,全体肃穆地望着远处高耸宏伟的长洛东城门,不时再瞟一眼池塘。
骑兵重甲队的副将瞟到眼睛快要歪掉时,才听到池塘里传来了动静。
一只青筋毕露的森森大手破水而出,青白地抓住岸边围栏,紧接着,水面便冒出了年轻主将湿透了的脸。
顾瑾玉一身单衣,面无表情地抓着围栏喘气,喘不到一会,扭头又扎进了刺骨的池塘里。
副将们的心提起来,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听着水花声,幻觉冷到了自己身上,隆冬时节,一次入水也就罢了,接连半个月这么搞,谁来了都得肃然起敬地称一句:你们主将是铁打的吧?
这么下饺子一通乱搅的还不止这位,冬狩初日当夜,听闻关家少爷和葛家少将也都跳池塘里了。更叫人震惊的是后半夜时,苏家那位大少爷也扎进池塘里了,虽说那位近几年身体康健许多,到底还是天生病弱的体质,往池里翻搅了几个来回,被苏家人捞上岸时就发烧了。
武将们都有些不解。
只听说是有个人夜半失足掉进池塘里了,小规小模,消息已封住了。只是这落水落得鬼里鬼气的,巴掌大的小池塘,人掉进去后,竟然就找不到了。
也不知那落水者和诸位天之骄子有何等交情,竟叫一个个的丢了理智。
别人丢了理智也就罢了,他们这位向来可靠得一匹的主将不知怎的,精神状态和从前彻底转变,当日听完粗浅的上报,僵化在原地半天,僵到让人怀疑他是站着猝死了。
谁知待他动起来,竟是要提刀出去砍人。
众将很是信服和宽容,心想就是去砍人也不打紧,反正本来就要砍……谁知主将要砍的人个个大有来头,上至皇子,中至亲爹,下至……没有下至,要砍的全是有来头的大权贵。
这哪里还能宽容下去,众将二话不说各显神通,好说歹说地给拦了下来。
众人以为他是一时的冲动,逐渐才知不是一时,是恒常;那也不是冲动,是发疯。
顾瑾玉在恒常稳定地发疯。
他一遍又一遍地孤零零跳进去,再一遍遍孤零零地爬出来。
目前看来,不扰天地,疯他自己。
又是一阵哗啦水声,恰时海东青花烬从天边雷电一样飞来,尖锐地长唳数声,池里的顾瑾玉眯着通红的双眼仰天听了一阵,水鬼似地爬上岸了。
雪淅淅沥沥地变小了,不一会,顾瑾玉披了骑服上马而来,羽毛凌乱的海东青抓在他肩膀上,叽里咕噜地发出鹰语,不时啄他两下,像是责备也像是鼓励。
副将等他打马到旁边来,以前有军令和军情都是顾瑾玉主动下传的,这半个月来这人变得像个哑巴,副将便自己主动长嘴:“将军,城里有情况了吗?”
顾瑾玉慢慢答,浑身都渗着寒意:“老皇帝伤重,病危,东宫要继位了。”
一众竖着耳朵的武将都深呼吸起来,一个问:“将军不在皇宫里盯着,真的没问题吗?”
“宫里有人盯着,没事。”顾瑾玉短促地笑了笑,“高鸣乾的拥护者迟早要叛出来,守株待兔就够了。”
他擦拭了一把脸上的水迹,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温和:“长洛四道城门,我们在这东门埋伏,北边由苏家把守,南门有岳家,老皇帝一驾崩,以皇太女的铁血手腕,高鸣乾今夜必逃。大家都提高警惕,今夜有恶战。”
众将应和。
顾瑾玉摸摸肩上的花烬,就算皇太女高鸣世有心和高鸣乾握手言和,他也会逼新帝铁血起来。
他要杀许许多多的人。如果杀不了,就让他们伤,让他们残,让他们生不如死,让他们活着的每一瞬间都如在地狱。
天色一寸寸黯淡,申时,雪停了,长洛城内传来悠悠回响的厚重钟声,钟声十二响,正是昭告天下,老皇帝驾崩了。
军中骚乱了一阵,顾瑾玉带马巡视,一脸淡定从容、冷静和善地嘱咐完详细的作战军令,安排到黄昏之时,太阳刚下山,他便蒙上面罩,带着几个身手矫捷的亲兵,提刀调头去了南门。
翻过雪山,冬夜来得快,顾瑾玉隐没在林间俯瞰埋伏在远处的岳家军队。
不知等了多久,南城门传来火光和动乱,岳家军队出动,顾瑾玉也带着亲兵混入队伍中。夜色至浓时,岳家和另外的军队混战不堪,顾瑾玉趁乱迅速拖出一个人,劈碎了铠甲倒吊在马后,策马奔驰进林中。
一拖进林里,顾瑾玉就先砍断了那人挣扎的左手。
他用刀尖挑起那只脱离了躯干后还在震动的左臂,鲜血乱溅。
“当年就想砍断了……可惜那时只能打折。”顾瑾玉喃喃着垂下刀,把那断臂甩到不远处,抬腿用冰冷的金属军靴踩在岳逊志左臂的创口上,狠厉一踩,岳逊志疼得直冒冷汗。
顾瑾玉把腥热的刀尖划到了他嘴巴上,刀尖刚挑出了塞到他嘴里的布团,岳逊志便嘶吼起来:“顾瑾玉!你他娘在干什么!今晚要杀叛军,你不在东门守着跑这里来整我?!你他娘疯了是吧!”
顾瑾玉刀尖往下,岳逊志含了一口刀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惨叫。
刀尖提上来时,岳逊志已经疼得不像人样了,满口血呛得直抽搐,还能哆嗦着放狠话:“你胆敢伤我,我是女帝的臂膀……”
“嗯。”顾瑾玉冷冷淡淡地把刀尖停在他喉咙上,“高鸣世的母族里就你最有能耐,我怎么会让她扶持你壮大,以后做制衡我的棋子呢?不为了什么,我也会杀了你。”
话锋一转,顾瑾玉的刀尖移到岳逊志肩膀上,一刀穿透了他的肩膀钉进地里,随后弯腰用另一手抓住他衣领,抓着他拎起来,就这么让岳逊志的肩膀串着刀,从刀尖穿透到了刀柄。
岳逊志痛得死去活来,血溅满了地面,那甩在不远处的断臂竟也跟着不住抽搐,极其诡异瘆人。
顾瑾玉无动于衷地听着惨叫,待岳逊志疼晕过去,又转动着刀剜出血洞,生生把岳逊志疼醒了。
“告诉我一些事,我给你个好死。”顾瑾玉低头轻问,“冬狩那天晚上,你知道多少顾山卿的事?”
岳逊志疼得不成人形,痉挛着求饶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要问就去问别人……问苏明雅,问高鸣乾去……”
顾瑾玉一把将长刀从他肩膀抽出来,将这卷了刃的破刀丢到一边,不远处的亲兵扔来新刀,他在空中接过,单手抽出刀来,又毫不犹豫地扎进岳逊志的肩膀里。
“那就说说苏明雅,你那天晚上是不是跟他同处过?你好好回想,每一句跟顾山卿有关的话,我都要听到。”
岳逊志含糊不清地惨叫着,拼命回忆那天晚上,把和苏明雅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顾瑾玉。
顾瑾玉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只知道顾山卿死掉了……”
顾瑾玉骤然像被触动什么机关,僵化在了原地,脑海中不住循环着那句话。
顾山卿死掉了……
死掉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我费尽一切心思,出生入死,为的不过是从父辈那里挣脱,掌握我自由的人生,保护我想要的理想……当我终于走完刀山火海,终于能够掌握自由,我最想与之共享这份自由喜悦的人……死了?
他死了,我此生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第39章
天铭十七年,除夕,尚书府关家上下皆人心惶惶。
家主关尚书高坐明堂,接连三天开府库,遣众妾,散众仆,藏众嗣。
五天前的冬至,老皇帝驾崩,留下了长女掌帝位、其余子女皆为王辅佐的遗旨,倘若遗旨昭告天下,长洛至多便是暗流涌动。
但先帝遗旨偏偏被扣,不予昭告。
一夜之间,苏贵妃与膝下所出的四皇女被禁足受囚,关贵妃被绞杀宫中,所出的二皇子高鸣乾被迫起兵反出宫门,长洛走向了四分五裂的明面狂澜。
混世贪色以求蒙混太平的关尚书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姐死、亲甥叛。
一朝天子一朝臣,关家在老皇帝在位的近三十年间备受芥蒂,兵权被削二十年,手头只有文臣书生,世道太平时可争笔墨,世起兵乱时只能祈求自保。
关尚书因美妾众,故而子嗣美丽者多,这些子嗣含苞待放时便被关家送入其他世家为妻为妾,广联姻亲。养美千日只为这一时,但就在三天前,一列外州顾氏骑兵踏入长洛,挨家挨户杀关氏族人。
为首的顾瑾玉号称高鸣乾下落不明,必定是仍然潜藏长洛之中。
外放的关氏族人头颅一个个盛进匣内,络绎不绝地送进被围府的关府内。
满城噤若寒蝉,关家阖府困兽惊惧。
关尚书试图修书向新女帝示弱臣服,和向镇北王顾琰求助,但女帝无视,而顾家回复的是一封陈年密藏的诬陷书,名曰【关某上告安家私贩烟草举罪书】。
诬陷书陈旧黄皱,背面贴着一沓索命书,整整十六页,写满了安氏当年无辜受死的全员名单,每一个名字都用朱笔所写,戾气怨气冲天,落款是“安若仪”三字。
关尚书便知道,经年宿仇,今日难善。
穷途末路,唯有死路。
今日是除夕,午时将至,关尚书在明堂中遣完了一批老仆,焚烧为官三十多年的秘记时,明堂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关尚书转头一看,干皱的手就被火势燎到了。
“云霁!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跟着葛家的军队出城了吗?”
他那唯一的嫡子,昔日趾高气扬、傲视满京的大少爷关云霁,此时鬓发散乱、衣衫蒙尘、脚步虚浮地迈了进来。
“父亲,”关云霁很久没这样叫过生父了,“葛家降了,女帝保他们了。”
关尚书的手迅速浮现了一个燎出的血泡。
关云霁踉跄着走过来:“女帝保他们,不保关家,刽子手是顾家……是顾瑾玉。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就只能等着被灭族吗?”
关尚书沉默地继续焚烧官志和账册,明堂里只有一对多年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生疏父子,唯有二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和焚烧余烬的呛人气味。
关云霁在无常一步步逼近的窒息和恐惧当中率先败下阵来,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明堂高高挂着的那块“正心德信”的匾额下。
他泪流不止地向关氏亡灵、生者谢罪:“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当夜能拦下表哥,如果我能护住顾小灯……顾瑾玉就不会疯了似地不肯放过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