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顾小灯满脸戒备,愈发往角落里缩去。
葛东晨笑了一声,左手扯了扯绸缎,绸缎另一端缠缚着顾小灯双手,那白得发光的双手被扯得一晃,惹来他的炸毛:“混蛋!”
葛东晨扯一下便喝一口酒,垂眼看顾小灯恼怒得黑嗔嗔的眼睛:“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东晨哥?”
顾小灯那小眼神气得像是要咬他一顿:“有病就去找庸医,想听就去雇哑巴,滚一边去!”
葛东晨退而求其次:“要不然,你叫我一声死变态,好不好?”
一提这称呼,顾小灯的眼睛便格外冷,他的胸膛一通大起伏,半晌磨着牙发问:“当年在烛梦楼……那两个欺负我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关云霁,是不是?”
葛东晨指间的酒壶微微晃:“是。”
顾小灯用力闭上眼,脑袋抵着车壁半天,酒香也在马车内溢得越来越浓。
“你恨我吗?”
顾小灯不答,手腕上的绸缎便慢慢地扯动,扯了不知多少下,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是失望。”
葛东晨顿住。
“我曾经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以为你是被长洛正统排挤的混血,以为你和我有那么一点点同为异类的相似,称兄道弟时总觉得有你当朋友很开心……可原来你也和其他公子哥没什么不同,一样恶心。”
葛东晨自学会中原话开始,便学会了善辨的本事,现在应当用能言善辩的舌头说些什么,挽留什么,可是舌尖有千斤坠,他像个哑巴一样干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
*
这天夜里还是葛东晨来盯着他,顾小灯手上的绸缎只松了一腕,他气得拉过被子裹住脑袋,拱成一个鼓起来的粽子,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葛东晨如有实质的视线。
顾小灯闭紧双眼睡不着,更深夜漏不知几时,他忽然听见夜里有轻微的水滴声,似有所感,他悄然拉下被子眯着眼看去,看到不远处的葛东晨握着绸缎的末端靠在窗下,瞳孔泛着碧色,似绿油油的翡翠,像绿眼睛的大猫。
四下静悄,顾小灯刚沉默着要把被子拉回头顶,那客窗外突如其来地一震,像有人在外面拍打,吓得顾小灯瞬间清醒,这可是在三楼!
他心跳砰砰地想,会是他那可怜大狗吗?
窗下的葛东晨却像是毫不意外,擦过眼睛后抬手主动打开了窗,紧接着,一个裹着夜色的人影滚了进来,一落地就压着声音暴喝:“葛东晨!我杀了你!!”
那不是顾瑾玉的声音,然而隐约也有些熟悉,顾小灯扒着被子瞪圆了眼睛,使劲瞅一瞅他们是个什么情况。
只见葛东晨放下绸缎起身,抽了把匕首和来人对打起来,匕首已是短兵,来人手里擅用的武器竟然更短更薄,弧光在夜里闪过时像是一片滑落的羽毛。
那人身上带着血腥气,葛东晨管打不管说,气得那人破口大骂:“我烧你全族祖坟!待回长洛我必将葛万驰的尸骨挖出来鞭笞千下!你他娘的骗我!顾瑾玉没死!我他娘还被他追杀了五百里!草!他死不了我就先杀了你!”
顾小灯听呆了。
能追杀别人几百里……听起来是挺精神的一条大狗狗。
那人还在输出:“装你老子的哑巴!说话!顾瑾玉没死那顾小灯呢!人在哪?我要砍了他的脑袋踢给顾瑾玉!我看他死不死!”
顾小灯:“……”
这就使不得了吧。
葛东晨忽然挨了一脚,恰好后退到客房的桌子去,刀锋划过灯烛,滋啦一声,烛光忽起。
屋内光线明亮起来,葛东晨擦擦唇边的血渍,轻笑着朝气疯了的来人说话:“你回来这么久,就没有听到床上有一道气息?”
那人通身的怒气突然一滞,佩戴在手上的羽翼刀沾着一滴血珠,随着他的转身而滴落。
顾小灯直觉并不惧怕,睁着眼睛便看了过去。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狼狈的夜行衣,漆黑的领子从颈项一直往上遮到鼻梁,徒留一双寒亮的眼睛。
他都遮到这程度了,顾小灯还是看到他鼻梁到眉心、再蜿蜒到额头的伤疤。
那人看到他,手上的刀闪回袖里,忽然像风一样用轻功掠到他床前,一把扯下锦被,还抽空用力地擦了手,随即捏住顾小灯的下巴抬起来。
顾小灯懵了懵,痛嘶了一声,那人捏着他的脸左转右转,滚烫的指尖不住地摩挲他鬓角和下颌,是在确认他有没有易容。
顾小灯惊慌失措地咬住对方的手,炸毛地胡乱扯住他脸上的黑布,心想你不是藏头遮面?那我便要扯下来!
那黑布还真让他扯了下来,刹那间,他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两个人全都愣住了。
关云霁脸上一道横贯的长疤,徒增凶厉惨烈,但底子太好,凶煞了也是凶煞的俊美。
顾小灯还咬着关云霁的手,眼睛滚圆:“你、你……”
关云霁瞳孔一缩,风也似地来,风也似地跑了。
顾小灯震惊地看着他黑猫一样闪了几下,扒着窗户迅速地跳出去了。
而后外面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引发一阵鸡飞狗跳、夜半叫骂的嘈杂声响。
一晃七八年不见,关家大少爷骨子里的矜持还是那么强烈。
葛东晨活动活动手腕,走过去将窗扉掩上,重新坐在窗下捡起绸缎,靠在那里看着顾小灯笑:“又见了一个故人,小灯,你失望了吗?”
顾小灯及肩的短发柔顺地垂了下来,他还有些回不过神:“他、他的脸怎么变成那样了?”
“顾瑾玉没告诉你啊。”葛东晨轻笑,“天铭十七年,你那好森卿屠了关家满门,因着云霁目睹你掉进池水里,顾瑾玉私怨难消,一刀就这么下去了,他的脸从此就那样了。”
顾小灯惊呆了。顾瑾玉先前有同他说一嘴葛关两家的变故,但却没有说得多详细。
他想到苏明雅那一身的刺青,太阳穴突突地看向葛东晨:“那森卿没有揍你?”
“怎么没有?他可真过分,什么都瞒着你。”葛东晨靠着墙壁不住地笑,笑声在夜里有些凄然,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可是天铭十七年的除夕,隔天就过新春的大好日子……你那好森卿屠完了关家,又来了葛家,一刀捅过我胸膛来着……小灯,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的心口?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他虽笑着,声音却格外悲凉,仿佛当年就是死去,如今空留两魂六魄,游荡在他脚下殷殷倾诉。
顾小灯眼看着他那双眼睛又变成碧色,心头不住抽搐,他扯起手腕间的绸缎,葛东晨拽紧,这最柔软不过的枷锁绷直在空中,像一道小桥。
顾小灯呼吸颤了颤:“行,现在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那么恨他了,行啊,你想追溯恩怨是吗?那我问你,葛东晨,从天铭十二到十七年,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我哪里做错了?你和关云霁为什么要那么欺弄我!”
他顺着这道绸缎下床,赤着脚走到了葛东晨面前,以为淡化的悲愤轰炸了出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当年冬狩营帐中,那杯迷魂汤是你们给的苏明雅是不是,他喂我喝,你们带我去高鸣乾帐里,你们肆无忌惮摆弄我,像打猎一样把我赶到水里去,我从头到尾做错了什么!”
葛东晨说不出话,顾小灯同他那双碧绿眼睛对视:“你险些死在顾瑾玉手里是吧,可你的生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倒是我的性命,险些在十二月隆冬时死在你葛东晨的手里,我甚至没找你讨个说法复个旧仇,而你还恬不知耻地抓了我,你是不是畜生啊?!”
这时窗外忽然又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
引发第二阵鸡飞狗跳、夜半叫骂的嘈杂动静。
*
翌日,顾小灯顶着眼下乌青的黑眼圈倦倦地趴进了马车里。
一夜未睡,马车悠悠轻摇,葛东晨不在马车内,他撑了一会眼皮,最后还是哈欠连天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顾小灯做了个广泽书院的旧梦,那些昔日的场景像泡沫一样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未能持续多久,泡沫飘到他鼻尖,被一只手指点破了。
顾小灯打了个喷嚏,费力睁开眼睛,看到眼前蹲着一只狗……不,是戴着面具的关云霁。
关云霁食指还停在他鼻尖上,眼神发直,俨然魂飞天外。
顾小灯眨了下眼,梦中旧事一晃而过,他故意叫他:“关小哥。”
关云霁赤脚进炼剑炉一样,猛然向后闪退,后背撞上马车墙壁,发出大声的回响。
“关大少爷,云霁公子。”顾小灯还趴着,一声声叫他,“黑大少,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啊。”
关云霁的身体发起抖来,声音沙哑:“闭嘴。”
顾小灯爬起来,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忽然想明白了葛东月先前诸多琐碎的闲话,关云霁捡花烬的羽毛,以及同顾瑾玉对打时用那羽毛似的刀划到了他,而且很想让他破相。
正想着,对面僵硬的关云霁挤出了声音:“……你真的是顾小灯。”
顾小灯想到昨夜这家伙同葛东晨说的话,哈了两声:“对,是我,白涌山池子里爬出来的水鬼。昨晚听关小哥大发豪言壮志,说要砍了我脑袋,现在大好头颅在这,你要就来拿。”
关云霁一听他说话,身体便细密地发起抖来。他完全无法控制。
眼前的人除了头发短了些,一切均和记忆中的小下等胚子一样。
关云霁仍是觉得如在梦中。
他当真以为顾小灯死透透了。其他人不同,顾瑾玉有女帝告知的穿梭人世秘闻,苏明雅有佛堂里的世外高人参命数,葛东晨因玄之又玄的巫蛊而坚信奇迹,关云霁什么也没有,他以为顾小灯死了很久……很久了。
现在,顾小灯还是十七岁的模样,眉眼带着那股骄横的劲劲,看过来时怨怪又郁卒,鲜活得毫无疑问。
脑子里不住回荡着他方才说的话,关云霁后知后觉,神经错乱,忽然闪到他眼前,一手抓住他的双手将其反剪到背后,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顾小灯感觉不到戾气,只从他身上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悲伤,脖子上的手抖得像要弹琴,关云霁好像是在冷笑,又在垂泪。
“顾小灯,你怎么会没死?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顾瑾玉因为你的死迁怒关家,我的家族不会那么毫无转圜地被灭……现在你怎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说你压根就没死……那我关家全族不是白死了吗?”
关云霁掐着他,以为自己使出了扼掉其气息的恐怖力道,他乱糟糟地想,我要把他这颗漂亮的脑袋拧下来,让他恢复成天铭十七年的死讯,然后,然后……
然后他自己松开了手,雷声大雨点小,弯腰紧紧抱住了他。
他胡乱地摸索顾小灯的头发和脊背,确认这小东西真的是活的:“顾山卿,你怎么还维持着十七岁的样貌?你怎么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啊……”
呓语半天,关云霁的尾音变成沙哑的哽咽:“你没有死啊。”
真的太好了。
第95章
关云霁冷静下来后不再说话,只是围在顾小灯身边,不时伸手碰一下他发顶,像路边野狗不时碰一下家猫。
顾小灯横眉竖眼的,捡着些话慢慢阴阳他,看看这厮的耐性在哪,怎奈关云霁戴着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个笼统的感觉,一种微妙的静谧欣然。
他问他被追杀五百里的细节,关云霁也不见生气,锲而不舍地伸手去摸他脑袋,顾小灯数不清第几次拍开头顶上的大手,对上关云霁面具下有些湿润的眼睛,又刺了他一句:“你变丑了。”
关云霁总算有了点反应,转过身去弓起背,一声不吭。
这时葛东晨正从外面进马车来,神色自若地推了一把自闭的关云霁,坐下后便用血丝未散的眼睛看着顾小灯笑:“再过三天就到地方了,一路奔波,小灯累吗?”
顾小灯眼皮一跳:“到哪?”
“南安城。”葛东晨理了理他手上的桎梏,“再往南一点,翻山三天,进了千山……也许就出不来了。”
顾小灯心中一震,还没追问,一旁的关云霁就抬起头来,抢过了一截绸缎:“你什么意思?”
“就算有什么意思,也和云霁无关了。”葛东晨笑着把另一截绸缎缠到手上,“劳驾,松一下手,这不是你的。”
顾小灯一脸诧异,眼看着这两人一言不合,像要在这狭小的马车里继续打架,于是自觉躲到角落里,团住膝盖听他们吵架,准备看他们斗殴。
可他刚缩到角落,那两人看着手里绷起来的绸缎,忽然愣了一下,随即偃旗息鼓,收了身上的戾气老实起来。
顾小灯没见着他们互揍,满脸的遗憾,摇摇头把脸埋在膝盖上,眼不见为净。
也不知怎的,翌日葛东晨和关云霁身上便都挂了彩,一个吊着胳膊,一个瘸着腿,没戴面具的鼻青脸肿,戴了面具的瞧不出伤势。他们泰然自若地杵在顾小灯两边各占一个角落,就这么奇妙安静地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