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坐久了起来松松筋骨的样子,看着大殿周围的挂画。
日月堂内四周挂了许多山河图和美人像,多是出自名家大师之手。
全是顾盟主在位时,天下宗门豪杰们的赠礼。
——他们真以为姓顾的是个文化人。
顾千秋欣赏不了,于是就没往白玉京拿,全部挂在了日月堂中,此时竟也显得风雅。
好似天下英雄齐聚一堂。
日月堂建筑不算天下最恢弘富丽,却也绝对配得上天下盟主的地位,堂内能坐上千人,殿外可站数万人,飞檐斗拱,万树飞花。
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日月堂门口高悬的一把翠色神剑。
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逢春。
所有来此殿堂的人,都要从高悬的剑锋之下走过。
若是心中无愧之人,则昂首挺胸。
若是心中有愧之人,便要掂量一下,这把刃下从不走生魂的神剑,会不会当场斩下。
第176章
日月堂中,严之雀回眸来看。
只见门外一道纤长的身影,背后透着光,只能见模糊的轮廓,腰间挂剑,白玉流光。
却令严之雀的心猛然一跳。
接着,那人迈步进来。
没有缘故,严之雀表情尽消,绷紧下颚,是个下意识的如临大敌的模样。
易流的神色倒与往常一样。
带着锋利的乖顺、还有厌世的暴戾,直勾勾盯着严之雀一看,像条毒蛇,反而让严之雀心下安定了不少。
“郁阳泽回来了。”严之雀用了这句话来做开场,笑得温和,“你有信心骗过他么?”
易流摇头,却说:“骗他做什么?杀了他岂不更好?”
严之雀淡淡:“天碑无上呢。”
易流理所当然:“请令狐仙师出手啊。”
严之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一抬手,道:“没打算让你骗过郁阳泽,我会去处理他的。但三日后的仙盟大会,骗一些不熟的人,你总有办法吧?”
易流提起嘴角,道:“只要严盟主能保我哥哥的性命,我会有办法的。”
她说话的时候,忽然轻轻搓了搓手指。
严之雀刚巧看见这细微的小动作,内心又抖了一下,有些突兀地抬头,却见易流疑惑地看回来:“严盟主?怎么了?”
严之雀定了定心神,让易流先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神思不属的缘故,他好像有些太过草木皆兵了,又或者是繁阴功法有岔,直接影响了他的敏锐程度。
居然好几次,都闪过荒谬的念头。
易流走出日月堂,没有回头,却抬眸看了一眼那高悬在上的神剑逢春。
是万里雪山中唯一的翠色。
既然哥哥信他……
易流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忽然脚步一转,直奔着韶光一脉的山门就去了。
令狐良剑的韶光本宗。
凌霄山上弟子众多,他们没接触这些事情,倒都是比较天真的性格。
遥遥看见“顾千秋”上门,弟子们全都低低地欢呼起来,二话不说就趴在路的两边行礼,就差砰砰地磕头了。
“参见顾盟主——!”
一时间山呼海啸,满山的弟子全都狂奔而至,哗啦啦地行礼问安,跟早有过排练似的。
易流一抬手,长风疏阔,数枝雪灵力将所有弟子都“扶”了起来。
他淡笑着说道:“玩儿去吧。”
不出所料,所有弟子都猛地生出一种,啊顾盟主扶我了四舍五入跟邀请我入同悲道有什么区别别拦着我现在就要上惊虹山的错觉。
上了山,这边也是一样的落白。
而且,凌霄山上的雪比其他地方的更多更厚重,特别是山顶,积雪可至腰深,山脉与天色连成一处,举目是茫茫的、绝望的白。
令狐良剑素来喜静,也没有亲传弟子,一个人住在最高的山巅,草屋茅舍而已。
再又见,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山崖边。
风狂舞、雪如羽,卷起他的衣摆,染白他的青丝,身无长物,两手空空,真好似个会被一阵风吹走的仙人。
听见脚步声,那身影回头来看。
乍看见那张脸,令狐良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却又瞬间被风雪吹冻成冰,“咚、咚、咚”地闷响,惹人烦躁。
“……”
令狐良剑一抬手,想直接把人丢下山去,却忽然动作一顿——
只见他面前那张在睡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忽然莞尔一笑,就这么隔着风雪叫他:
“师兄。”
就算知道是假的,他也下不去手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
俞霓滥情合欢,为之碧海青天。
琉璃活佛慧眼,辨不清真假输赢。
那凌晨费尽一切手段拿到伏虎枕,所求也不过黄粱大梦一场罢了。
他又……如何能免俗呢?
易流踩着山雪过去,没留痕迹,就像是梦中的幻影般不留痕,最终停在他一步之遥。
只要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距离。
令狐良剑迫使自己垂下眸子,不敢抬头,冷道:“何事?”
谁料,易流忽然弯腰探身,从底下探了过去,抬眸笑道:“好久不见,师兄,当真要跟我如此生分?”
那令狐良剑垂着眼,却正正好好把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楚,还有他意气神采、嘴角笑意。
“!”这天碑第一的明霞照剑霜居然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摔下山崖去,“你……?!”
“顾千秋”双手环胸,歪着头看他,甚至还挑了挑眉毛:“嗯?”
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然就是当年顾千秋的样子,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就算是顾千秋本人来,也只会觉得照到了一面神奇的铜镜。
但令狐良剑却忽然暴起,伸手掐住了易流的脖子,要将她直接摔下万丈山崖去!
“你以为我是琉璃?哼,好笑。”
“敢来试我?死吧!”
不过易流并不慌张,猛地抬手,干净利落地挣开了令狐良剑的桎梏。
用的是同悲剑式中的气韵招式。
“……令狐师兄。你在怕什么?”
她从不做自我辩驳,往往抓住细节反问,总是屡试不爽,今日也如此。
令狐良剑果然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千秋”直接诘问:“怕我还记恨你和严之雀的事?师兄,你也太不了解我了。”还带着讽刺的笑容。
令狐良剑一时语塞,当然最多的,是心中猛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顾千秋”面无表情地说:
“十二年前,我死之后,阳泽去沧海书院找了《渡生录》救我。当时在不二庄他是骗项良的,《渡生录》其实成功了。”
“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仪式略有疏漏,我虽重活,却宛如稚子初生,全无记忆,灵力也只剩寥寥。”
“后来遇到陈与缘…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琉璃,不出意外的,我重新爱上了他。但后来,诸多事情纷至沓来,合欢宗、沧海书院、六壬书院、黄泉、同悲盟……噢,还有个鬼修跑来自称我哥哥。”
“我当时真以为与他兄妹情深,想要帮他登顶天碑无上,却弄巧成拙放出了鬼主颐。后来又被你们抓到了同悲盟、关在白玉京。”
“说实话,身处白玉京我也没想起什么,还一心想着,等严盟主利用完我,就可以放我们兄妹团聚、远走高飞。呵。”
令狐良剑眼中闪着狐疑的光。
而易流直视着他,缓缓说道:
“直到前一日……我上了惊虹侧峰。”
静默,天地中只有风雪过。
“剑来。”令狐良剑低声说道,一道红色流光便刺破风雪而来,“如若你说的是真的,那应该不介意我杀了那个……鬼主颐吧?”
易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当然。”
然他忽然也低声一句:“剑来!”
便又有一道白色如虹流星飞至,霜雪明剑身带淡蓝色的冰,似乎将这山头风雪的寒意全都凝在剑尖一点。
甚至,他拿霜雪明直指着令狐良剑。
“你我私事,我不想再提。但我死后,你竟将仙盟盟主之位让给了严之雀,致使天下分心、生灵遭难、甚至同悲盟中的弟子也分了个三六九等的高低。你该当何罪!”
令狐良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