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腻的液体,连波纹都没有荡出去多少,东西也无声,咕噜咕噜地就消亡下去了。
少年随口问:“胳膊养好了吗?”
命高高举起手臂,但没睁眼睛,说:“假的。”
满上醉幽幽接话:“是血海吃的,我可补不回来。……我早说过了,他太恣意妄为,迟早要付出代价的。”
少年挑眉:“哦?”
命说:“怎么见主上就告我的状啊?”
满上醉说:“早就想告了。”
少年走到大石头旁边,站在命头顶的位置,微微低头,平静地端详他:“哦?这么说起来,我再留你,似乎也无用了。”
命睁开眼睛,含着无所谓的笑意:“或许?”
满上醉静默立在一边,并不打算说话。
少年笑意不变,轻轻一抬手,血海里腥臭粘腻的液体猛地凝聚成形,直奔命而去。
那手腕粗细的血液,是极柔极硬的锁链。
命被高高吊起来,纵横的红色液体像是狰狞的伤口,还有一条横在他的颈间,狗绳一样,青筋凸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看起来,他也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
血锁链拖着他,“扑通”一声,掉进了血海。
那种熟悉的、被吞吃的感觉瞬间袭来。
最后,还是满上醉说:“主上,手下留情。”
少年笑吟吟地偏头看她:“嗯?”
满上醉叹息:“首先,就算命的胳膊和腿都废了,也至少比我能打太多。而且您知道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背叛您。”
满上醉想了想,补充道:“还有,我与命……也算是普世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了。”
少年问:“你心疼他?”
满上醉答:“那倒也不算吧。”
少年刨根问底:“那你无缘无故的,提什么青梅竹马?”
满上醉无奈叹息:“我以为这样的话,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少年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柔和美丽地笑了。
然后手指轻轻一动,命就从血海中又被拽了出来。
“咚”的一声摔在岸边。
而少年早都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一句:“可千万要对我忠心耿耿啊,青梅、和、竹马。”
命从血海里被捞出来,跟少年完全不是一个待遇,浑身血糊糊的,呈“大”字型躺在岸边,还是一动不动。
良久,露出了个微妙的笑意。
满上醉站在他身边,轻轻垂眸去看。
带出来的黏糊糊的血滴都顺着皮肤落到了岸边的灰白色碎末上,很快的湿润沉下去,没有痕迹,染不到这岸边。
而等那些血液离开之后,命身上的痕迹才终于显露出来。
那是成千上万的伤口。
细细密密,铺满每一寸皮肤,甚至直接刻进骨子里去。
就像是他刚刚泡在血中的十几秒内,有无数只虫子对着他撕咬啃食,轻微而飞速地吞吃皮肉。
“你不痛吗?”满上醉问。
“……”命舔了舔嘴唇,“痛啊。但是这才爽嘛!青梅?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由血海托生以来,一直都浑浑噩噩,感受不到生、也感受不到死?”
满上醉温声道:“你忘了?从血海中托生的怪物,是不会生、也不会死的。”
命说:“会死的。等有一天,天道崩塌、血海枯竭、人间执念全灭,我们就会死了。”
满上醉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共情他。
毕竟,他们有着太过相似的经历。
满上醉问:“所以你才如此追求痛苦?世人给不了你濒死的刺激,只有顾千秋可以,所以,你才选了他当那个倒霉蛋?”
命笑而不语。
满上醉又道:“但我不要。我比较怕痛。”
命说:“你难道不想见一下死后的世界吗?三界之外端、六道的彼岸,会是什么?”
满上醉说:“我猜是虚无。”
命说:“我想见到那一天。”
满上醉说:“可天道是不会崩塌的、血海是不会枯竭的、人心中的欲念如火,永远不会停歇。”
命笑着说:“不一定啊,人间很崇尚的东西,虚无缥缈、却被所有人都相信的东西,叫做‘奇迹’。”
满上醉垂眸看他:“你所说的奇迹,该不会叫‘顾千秋’吧?”
他们的对话就停在了这里。
血海边缘的白色沙滩上,碎碎的骨头和残破的石头,柔软的风——如果面前不是赤红的颜色和腥味扑鼻,会显得像是仙境。
在茫茫无际的血海之侧,他们作为从其中爬出来的怪物,人模人样地穿上了人皮,一站一躺,忙着岁月静好。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很久。
但这里的光芒是永不落幕的。
命忽然说:“我想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那种彻底的死。但如果他只是剿灭了我的皮囊,那么我就……”
满上醉问:“你就怎么样?”
命笑眯眯地表示:“那么我就找到他的转世托生,做他的良师益友,亲手教他修习、练剑、玩世,然后……逼他杀了我,或者,我亲手杀了他。一世复一世,一生又一生,直到……天道崩塌、山海枯竭、人间执念全灭。”
“……”满上醉静悄悄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
虽然没说话,但是明显的,是在替顾千秋遗憾和叹息。
千里之外。
离恨楼。
凉亭之下,春枝抽条,花开淡淡。
仇元琛坐在棋盘的对面,第十八次不耐烦地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然后被仇鲲鹏瞪了一眼。
仇元琛求饶道:“我这个性格,就天生不是能坐得住的料子。师父,好师父,我去外面抓个弟子来陪你下吧?干嘛非得是我啊!”
仇楼主自少年时就和顾千秋交好了,每天不是去打架、就是去打架的路上,阴阳怪气、街头斗殴都学了个齐全,唯独这些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的,一点天赋都没有。
对围棋,他至多就属于一个知道基本规则的程度。
也不知道这老头子今天是怎么想的!
而且,老头不光要跟他下,还不准他乱下。
仇元琛走得不好的地方,他还要替仇元琛“悔棋”,帮他捡回去,让他想想想、重新下。
仇元琛严肃道:“师父,我不开玩笑的,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要是再不去,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了。”
仇鲲鹏:“……唔?”
仇元琛有理由怀疑他是老年痴呆了。
老头敲了敲棋盘,示意该他了。
仇元琛心里装着满满当当的事,又火急又火燎,随便抓了一颗白子放下,又道:“我知此行危险,但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我与千秋交情莫逆,不可能放他一个人。”
仇鲲鹏明显不满意他下的这步棋,“啧”了一声,总算抬头。
仇元琛的眼神很坚定。
仇鲲鹏把手中的黑子都丢进棋篓里,说:“那你就去啊,你都天碑无上了,我还能拦着你是怎么着?”
仇元琛无语:“……”
仇鲲鹏站起来,亭下是个池塘,养着许许多多的锦鲤。
平时都是老头在喂,所以他在廊下走动的时候,这些小鱼都会追着他游,倒是很通人性。
仇鲲鹏从腰后面抽出烟斗来,倒倒,想抽两口。
仇元琛上来就给他抢了。
“……还我。”
“想得美!”
“你有没有点师徒尊卑?!”
“之前的不是全给你丢了吗?这根又是哪儿来的?”
“……”
“老顾捡回来又不管的那傻·逼是吧?──廖承望!”
一个身影忙不迭地跑进院落,一路滑跪到仇元琛脚下,噼里啪啦地猛磕头:“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哪儿还有当初顾千秋第一眼见他时的高冷气质在?
仇元琛不知道第多少次强调:“我不是你师父。”
廖承望抬起头,露出红红的额头和坚定的眼神:“知道,明白,了解,清楚,我懂,我都懂!”
仇元琛指尖微微一动,想活活打死他。
“以后再给你师爷搞烟抽,我就把你活活打死,尸体砌进墙里,再附带二十层锢魂咒,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明白吗?”
“我明白!”
“点人!仙盟大会!”
“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