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概是林中湿气太重的缘故。
颜子行着身黑衣,像个没有来路、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在潮湿雨露的林中游荡。
不二庄的大殿就在不远处。
但是他不想回去。
忽然,颜子行的眼角闪过一点微光。
微光是红色的,非常不明显,但是从他的脚印里泛出来,是一朵暗淡的小花。
猛地,颜子行的心脏狂跳起来。
林间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偃旗息鼓,湿漉漉的水汽被靠近的红色微光消散许多。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颜子行指甲狠狠扣入肉里,缓缓回身。
便见密林之中开满了成片的荼蘼花,藤蔓蜿蜒爬上参天的古树,又倒垂下来,像悬挂下来的红色帷幔。树叶花朵的缝隙之中透下来月光,高高的一片映在山岗上,清辉明亮的圆环大石上,站着个人。
散发、赤足、红衣。
慷慨的月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为他披了一件锦绣轻衣。
颜子行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砰、砰、砰……
呼延献眼尾发红,是刚刚喝完酒的缘故,含着浅浅而戏谑的笑意,不言不语。
颜子行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生怕惊碎这一场脆弱的美梦。
最终,还是呼延献开的口:“才多久就不认识了?好无情啊,颜公子。”
颜子行如梦初醒,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浑身猛地一颤。
不行,不能被他看到。
他失魂落魄地要钻进密林,落荒而逃。
呼延献却在他身后轻声道:“子行。”
就像是有什么魔法一般,颜子行被冻在原地,躯体僵硬而不敢回头,却也舍不得走。
他没想到,呼延献真的会来。
下一秒,呼延献从他身后伸手抱他,贴得很近,彼此的温度也能互相感触。
只可惜,两个人都是凉凉的白骨躯壳。
呼延献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幽兰:“不敢见我?为什么?”
颜子行:“……”
颜子行:“我害怕会吓到你。”
呼延献含笑着问:“那我吓到你了吗?”
颜子行微微一侧目,就看见很近的距离,是一张可怖的修罗鬼面,还有森森的白骨。
只有那双眼睛还很漂亮,眼眶处不可被更改的形状,泛着像是地底陈酿一般的光。
“……”颜子行神色温和,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怎么会?我爱你。”
从第一眼见他的时候,颜子行就知道。
那副冠绝天下的漂亮皮囊已经是往事了,唯余的只是神憎鬼厌的修罗面。
但他还是爱他。
甚至他自卑地爱他。
呼延献便是天生有这种能力,就算抛弃所有身外之物,也还是会有无数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苦海沉沦。
“我爱你。”颜子行又说了一遍。
呼延献在他耳边轻笑,然后转到身前来,吻下去。
颜子行闭上眼睛。
就算是个要命的美梦,他此时也愿意沉溺其中了。
他忘情地亲吻,所有的思念、情动、遗憾、愤恨都在此时喷薄。
两人躺在荼靡花开的地毯上,浮动林间点点细碎的月光。
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他们永远是身体上更加契合。
颜子行从来没想过,这种人会愿意为了他停留。
所以在当得证的这瞬间,他也完成了心愿。
他想要问的问题,都在起起伏伏的呼吸间熄灭了。
他不敢问,也不用问。
曾经有人告诉他,人生就活几个瞬间,他原本是不信的,但现在他信了,人生真的只是活几个瞬间。足够了。
等到晨曦逐渐照亮林间,两人在花海里醒来。
呼延献懒倦地坐起来,在清晨日光中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颜子行从后面看见他呢背上斑斑点点的红痕,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明显,像是雪地里开出来的红花,垂首理头发的时候,后颈弯成漂亮的弧度。
是如此会让人沉迷的弧度。
颜子行帮他理头发,垂顺的青丝用自己的发带替他捆起来,松松散散地垂下,却因为生疏,而漏了几缕在外面,被呼延献挽到耳后。
“我重新捆。”颜子行说。
呼延献却扭头过去亲他,打断,两人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颜子行沉溺于此时的氛围中。恨不得就此死了算了。
呼延献却在此时忽然开口:“子行,我要走了。”
颜子行就一僵:“……什么?”
呼延献目光温和而沉静,语气却决绝:“你以后都不用等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颜子行皱眉:“所以你是专门来睡我的?”
呼延献反问:“你不高兴么?我看你昨夜明明很高兴。”
“高、高兴。”颜子行眉头皱得更深,“但这不是高不高兴的事……”
“人生苦短,即时行乐。”呼延献笑着亲他的嘴角,“子行,顾千秋有句话说得对,无论人如何举世无双、雄韬伟略,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归处的。我就选你了。”
平淡的一句话,颜子行听得心惊肉跳的。
呼延献却在亲昵完起身,将外袍随意搭上,迎着晨曦的阳光,背对颜子行说:“不必记得我。”
第237章
同悲盟。
青山万里,日光晴朗。
英杰殿中燃烧的命灯被一盏一盏地送往更高处的天命祠。
金石为砖、白玉铺路,九重天阙之上的云雾后,一点点灯火飘摇。
顾千秋仗剑站在英杰殿廊下。
山上,遍野都是人。
与半个月之前类似,他们眼中燃起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随着时间而愈发熊熊。
又死去的亲友旧朋们,骨头就变成柴火,薪不尽、火不灭,烧得彻地连天。
顾千秋淡淡道:“时机到了。”
仅仅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少年的五官气质却有了很大的改变,眉梢往下压,眸中像是欲涌的黑云,嘴角也没有弧度,三分含笑都化作了凝练的深沉。
是如此令人心惊胆寒。
但他手中的霜雪明却白玉流光。
就算没有出鞘,所有人也能感觉到那浩荡的剑意于群山之中流转,似走笔龙蛇,萦绕在每个人的头顶。
顾千秋灵力一动,天命祠阁楼大开。
云雾中的琼楼玉宇,碧瓦朱甍,隐约能看见其中的博古架上,密密麻麻的烛光连成火海,明明山间有青雾,却如此灼眼。
顾千秋道:“今日诸君……彪炳千秋。”
浮月城。
漂亮的少年从枝头捻下一朵桃花。
他身后除了满上醉和命,还有许多人。
大多数都穿戴着一样的衣袍和面具。
也有少数,穿着自己的衣服,霞衣、布衣、青衣、锦衣……不一而足。
没人说话,人人面沉如水。
密密麻麻的人站满了整个城池,然后往城外排布,那何止千千万万。
少年笑眯眯地问:“他会来吗?”
满上醉:“我猜,会来的。”
命:“一定会来的。”
少年转身看着他们,像是在打趣:“这么笃定?说实话,这块我证大道途中最大的绊脚石,我也只有过一面之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