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旻的站姿是有些缩瑟的,肩膀内扣、低眉垂首,眼睛直勾勾地上翻,眼球不会转动,给他平添了一种怪异之感。
而现在他身上又开始冒出粘液,从皮肤渗出,湿漉漉的浸湿了他的衣服,红色的锦袍开始发黑,那种液体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他周围形成小小的水洼。
红色的、腥臭的。
果然应了顾千秋当时在旧府之中的推测。
旧府的这个凤凰血脉,根本就不是什么来自于上古神明的遗脉,而是来自于血海。
同宗同源的……
他们也是从血海中托生的怪物。
只是托生的时间早一点,而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而已。
“……”面对着阴测测笑容的穹旻,顾千秋静静凝视了他两秒,忽然说道,“阳泽,放他们过来。”
浮月城中,郁阳泽一剑挡住四人,天命齐开,已是捉襟见肘。
面对顾千秋的吩咐,大概只有半秒钟的犹豫,就让开了。
他从来不问别人有多能打。
反正到最后,总是没有他师父能打。
俞霓、凌晨、琉璃、南门明珠早已被蹉磨出了真火,但现在也没精力再去处理郁阳泽,不顾一切地飞向顾千秋。
郁阳泽却在此时猛地回头──
仇元琛那边!
侠骨香一动,他直接不收天命,即刻飞身!
而在整座山体的废墟之上。
五个人,分别落在五个方位,互相充满恶意,又互相拥有默契。
而被围在中间的人,白衣依旧鲜明。
月光下,他的轮廓被映得柔和而清晰,立如芝兰玉树。
虽然容貌完全不一样了,但内里的神魂犹在,眉骨高、眸色清,山巅之上,像是一把能够洞穿世事的利剑,永不弯折、永不腐朽。
相比之下,将他们这些人映衬得可怜、可笑又可恨。
顾千秋淡淡地说了个开场:“诸位,久违了。”
这一次,连俞霓都没有接话。
只有世事无常的凄凉,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曾经相爱、又相恨,在凡尘俗世中让爱恨痴缠此消彼长,让情天恨海连绵不休。
到最后,变得面目可憎、云恨雨仇、不死不休。
没想到今夜,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顾千秋继续淡淡道:“若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遭还是静默,月色明明。
不知为何,那些歇斯底里和痛彻心扉,全都沉寂了。
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也没有再问出来──因为他们知道答案。
怪不得古人有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众人一时间只觉得,今夜的月色极美。
顾千秋再道:“你们不说,那我就说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平等地落在每个人身上,淡而清晰。
“诸位曾经的所作所为,确实都比较拟人。但我顾某人,天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能和诸位和解。但不知为何,反而是你们不愿意结束,让我一直都很奇怪。”
“但后来小阳泽告诉我,你们需要的是我的恨意,就算不爱了,也必须要恨你们,痛彻心扉最好、咬牙切齿也行。而最不能做的,就是释然──不过小阳泽也说了,你们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因为你们都太天骄了,反而会更加在意此事,故而久成执念,执念又成孽障。”
“心魔已生,你们静不下心来内视自审,只会一天到晚追着我。还要自以为,那是残存的、浓烈的爱意──旁观者清,求而不得而已──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糟心事。”
顾千秋语气格外平静,月华如流水。
“我本不愿长恨。但是,我忽然发现,爱恨是不对等的。我的慈悲,反而造就了更多生灵涂炭。……所以,我今夜赐你们恨意。”
“今夜,所有该死之人,皆会亡于我的剑下。──剑来!”
霜雪明瞬息而至,冷光流转,映在每一个人的眼底。
赤裸裸的杀意,是如此明显。
山巅之上开始落雪,一团一团地砸下来,鹅毛纷飞。
剑光太盛,逐退群星逐明月,千山震动,万里绵延,重叠云雾黯黯,烈风狂卷。
偏偏剑气又至清至明,天地映出皓然色。
第241章
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郁阳泽闯入雷霆之池,在剑光闪烁之中,瞬间找到了正在和命动手的仇元琛。
而且只一眼,就看出来仇元琛状态不对。
平日里威风凛凛、嫉恶如仇的离恨楼主,此时却在狂舞剑风之时,表情透出三分木讷。
再仔细一看,这人的目光分明没有焦点。
他是完全在依靠着本能打架!
郁阳泽立刻冲过去,侠骨香切开两人交缠的剑风,横插进去,左右一荡!
见缝插针,郁阳泽扶住仇元琛快退,途中还差点被他的轩辕剑给剁一下,幸好躲得快。
“仇楼主?仇楼主!”
“……”
反而是对面的命笑了一下:“不用喊了,他不会理你的。”
两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
命早都习惯了,也不会痛,连他自己都完全没在意,衣服颜色也深,并不明显。
反观仇元琛,身上除了刀伤之外,居然还有几道剑伤,多集中在颈部——
居然像是轩辕的划痕。
神剑认主之后,是绝对不会伤及己身的。
但轩辕剑的剑痕在此,就只说明了一个事实:
这是仇元琛故意为之。
而至此时,仇元琛的目光还是没有焦点。
他陷入了迷障之中。
命似乎觉得这很有意思,一时间也没着急上来杀人灭口,而是抱着手看戏。
他没有掩饰地看了一眼顾千秋那边。
“故友相杀、亲者反目、手足为仇……这一定是世上最有意思的戏码了。”
郁阳泽心中的不妙感越来越重。
他下意识就看了一眼仇元琛的手背。
还好,什么都没有。
而此时,仇元琛眼中的世界却完全迥异。
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他完全脱离了肉身、灵魂高高地漂浮、一直往上,直到与天道并为一体,慈悲而疏离地看着凡尘之下。
这种感觉,说一句身登极乐都不为过。
而在仇元琛往下看到的,却是宛如炼狱一般的人间——
巨大连绵的山脉都被血海吞噬,水池湖泊被染得血红,蔓延过城池、蔓延过小镇,正有无数无助的生灵落入那种液体中,剧烈的尖叫顷刻间消弭于无声,一阵接着一阵。
他看见了合欢宗、看见了六壬书院、看见了蓬莱、看见了不二庄、看见了旧府……
他看见了惊虹山、看见了离恨楼。
但是眼前的炼狱场面却又不是从一而终的可怖,反而呈现出一种格外精巧的秀丽,在他印象里交错映衬,扭曲怪诞。
顷刻间,高山倾覆、沧海桑田,又是高楼筑起、高楼坍塌,世事凡尘,一眼看尽凡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别。
好像是世界未来、现在、过去的交融。
有一道幽幽的女声在他耳边:
“无情一道,绝六欲、断七情,受命于天、归心于虚,于寂静之处凝神,超然物外。”
“剑修一道,性、命悬于三尺寒铁之上,唯剑、唯心、唯我。”
“离恨楼一道,平不平、解难解、杀可杀、诛无尽。”
“三者齐修,古来圣贤难有成也,或耽于情人、或缅于亲友,生死纠缠、恩怨不定,于大道之路外行歧途,终泯灭于无情岁月。”
“仇元琛,离恨楼八百年基业、无情道五百载气运,皆系于你身。”
“是问鼎于大道,或者消亡于尘埃?”
“只在你,一念之间。”
“仇元琛,这是你此生唯一证道的机会。”
“你面前,就是大道登顶。”
那女声非常轻柔,细听还带着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