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阳泽道:“师父……”
顾千秋轻轻亲吻他的额角,说:“在。”
但情况容不得他们的温馨,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顾千秋把仇元琛扶起来,毫不犹豫地往他体内渡了一些数枝雪,然后猛地拿起霜雪明!
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清晰。
就是满上醉!
看起来,令狐良剑似乎还有话要说,但顾千秋此时注意力非常集中,尖锐地凝聚,完全拿他当了空气。
满上醉惊呼一声。
命上来架住顾千秋的剑!
轰隆——!
前所未有的爆裂撞开,祭坛之下的所有人都被掀了一个跟头,四散而逃。
只有秋珂逆流带着人冲进来,有孤妍的,还有很多离恨楼的弟子,嗷嗷叫着靠近。
他们很有默契地把仇元琛围在中心。
秋珂则一把扶住郁阳泽:“你没事吧?”
殷凝月眉头深皱,却看向的是另一边,道:“他们过来了。”
是那群阴魂不散的天碑无上。
前夫哥们要齐聚一堂、来共襄盛举了。
秋珂叹了口气:“还以为血海是最大的威胁,没想到,最棘手的反而是天下自己人。”
呼延献却没参与这边的话题,反应极快、也极其准确,鬼魅般闪身上前,拦住满上醉:“没打完呢,哪儿跑?”
满上醉身上全是伤,还有红白的液体,完全看不出来平日的闲适样,狼狈非常。
呼延献一掌直逼她的胸口!
满上醉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仓促间踩到了一块碎石,踉跄了一下,狼狈回头,便见掌风已至,完全脱不开了!
霎时间,她浑身冒出无数只蝴蝶。
看起来蝴蝶在乱飞,但其实很有章法,将自己隐藏在其中,而又杀机四伏地围向呼延献,铺天盖地。
这一次,连个修为不济的普通人都能看出来,她在动真章。
秋珂刚想上去帮忙,却见呼延献诡异地一笑,抬手之间,居然隔绝了一方天地。
那边顷刻间陷入了一场大雾之中。
而更加令人所不解的是,也没有一只蝴蝶能飞出来,全部都压进了那一隅空间里。
“说起来,我们修行的,其实是同一种东西。”呼延献看着她,“叫做欲念。”
满上醉看着周围剧变的景象,面露警惕,而盖不住丝丝缕缕的惊悚:“……”
呼延献忽而笑起来,五官不知何时变回了那张精妙绝伦的容貌,美得令人惊心动魄,柔和地说:“人为什么会做幻梦?欲望而已。我千年前就得此道了,非常寂寞。美丽的姑娘,你可愿意,同我饮酒啊?”
只见四周出现了一个宴会。
诡异,而盛大。
来来往往的侍女皆是裸身,端着餐盘,各色美食、不一而足;四周坐了一圈诡异的罗汉像,骑狮、坐象、踩夜叉,手持各色法器,身后十自在相,笑容奇诡,不怀好意;再外一圈是壁画,飞天的舞女,跳着敦煌胡璇,是皇宫制的造像,线条非常精美,彩练纷飞。
地上铺就了红紫色的大毯子,毛茸茸的,金鱼游在其中,顶着无数酒盏。
虽然是无声的,但却觉得非常嘈杂。
似乎真入了一个酒宴正酣的会场,下一刻,她就会被拉入这纵情声色的酒席,从此流连忘返、万劫不复。
地上宴,朱颜共聚灵和殿。
地下宴,白骨需呼黄泉炼。
呼延献那张漂亮到极点的五官简直令人心生畏惧,流散的碎光从他含笑的眸中溢出来。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一张巨大的兽皮毯上,手中的琵琶谈歌,唱的是: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满上醉心中的恐惧一浪高过一浪。
她的蝴蝶全都溺死在了酒器里,被那些声色犬马的烂醉人群喝到肚子中。
只有最后一点仅存的理智,让她说道:“你会、你会死的。”
呼延献一曲歌完,道:“不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所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满上醉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冷静。
然后她居然说:“你说得对。”
在支离怪诞的盛大宴会之中,满上醉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金鱼游曳在她脚底,绕着她的脚踝,映出她眼底不动声色的晦暗。
那种惊恐和畏惧都如流水般从她身上退去,显得她周身光影柔和,在斑斑驳驳起落的烛火之下,她非常平静,还有一丝解脱。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满上醉却在这时很突兀地问呼延献,“跟我一起死,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吗?”
呼延献说:“你们血海的怪物就是厉害,从我手背上出现蝴蝶刻痕的那一刻起,其实我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吧?”
满上醉莞尔,然后道:“抱歉。”
呼延献摇摇头。
满上醉一抬眸:“这里的酒很好,可我总是要试一试的。我和他来自同一片黑暗,就算今夜真的要归于混沌,也得和他一起。”
呼延献说:“没机会了。”
金樽清酒被托到两人的面前,呼延献亲手给她倒了,说:“还是喝酒吧。”
满上醉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骤然间,酒席宴中的所有人同时回头。
那脸上酒酣耳热的狂热表消失殆尽,尽数剩下冷硬的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
无数只蝴蝶从她脚下生出、盘旋。
“我难得会对‘人’心生好感,尤其讨厌那个姓顾的。”满上醉轻声说,“但是却看你很顺眼。如果不是这无形束缚,我或许真的会来找你交朋友。”
呼延献一挑眉,不置可否。
话音一转,满上醉继续道:“我的本名叫做‘运’,他叫做‘命’。在命运之下,谁能不俯首?”
呼延献缓缓摇头:“我不信这个。”
顿时,宴会所有的佛祖、妖邪、舞女、侍女、宾客都一哄而上,快如闪电!
宴会之外。
因为呼延献的挺身而出,仇元琛耳边连绵不绝的女声消失殆尽,他像是个溺水了很久的人,拼命向上游去!
终于,“呼!”,仇元琛猛地睁眼。
周围一群离恨楼小弟子喜极而泣:“楼主啊哇哇哇哇哇——!”
仇元琛双指并拢,严厉地一点:“哭什么丧?老子还没死呢!”
那诡异的蛊惑感散去,他浑身都是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默念了两边清心决,居然就恢复了七八成理智。
要不说仇楼主心硬如铁,还是有好处的。
他一眼就看见,不远处顾千秋正一剑将命怼在地上,霜雪明被脚下的人用双手抓住,淋漓的鲜血倒流。
已经贯穿了他锁骨的长剑牢牢钉在地上。
命却近乎痴狂地看着顾千秋:“你会杀了我吗?”
顾千秋心说你他娘的这不废话么?
老子不杀你,难道现在是在跟你调情?!
大雾之中,已经完全看不见呼延献和满上醉的身影了,想起刚刚那一瞬间,呼延献看向他的那个目光,顾千秋有种不祥的预感。
又隐隐看了一个隐蔽的方向。
“杀了我,”命说,“然后杀了运!”
他神志不清地咆哮,剧烈地挣扎起来,肋骨完全断裂,右边的胳膊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像根煮软的面条垂下来。
“不要看那边!他不会救我们的,他不愿意分享丝毫权力,他早都想我们死了!顾千秋,杀了我!然后杀了运!”
真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顾千秋没有一丝的怜悯和犹豫,握着霜雪明横着一劈,他所有的话都戛然而止。
他的脑袋咕噜噜地滚在地上。
最后一句话是:“杀了运……”
迷雾之中,声音渐止。
顾千秋一回头,跟仇元琛对了一个眼神。
他们两个,一个能在那种被蛊惑的境地毫不犹豫地跟另外一个开通感;一个没有丝毫防备,即刻就来救人。
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仇元琛深呼吸了几下,重新拿起轩辕剑,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
顾千秋立刻就要往大雾里走。
却见那边的雾气缓缓散了,露出其中所残存的东西——
呼啦啦的蝴蝶振翅飞向四面八方。
而大片的荼蘼花开遍了祭坛。
顾千秋紧皱眉头,刚要往上走,却见一道流光落在祭坛之上,紧接着就是水雾扑鼻。
湿漉漉、粘腻腻的水露从那个人的衣袍底下渗出来,带着一种尘世间无有的异香。
颜子行落在尸身旁边,瞳孔紧缩。
他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