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要求很奇怪,但是没人会忤逆顾千秋的意思,哐哐哐地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应俱全的茶叶,还给烧了滚水。
顾千秋提着小茶壶,揣着小茶叶。
郁阳泽问:“师父要去哪儿?”
顾千秋答:“去请人喝茶。”
郁阳泽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微微蹙眉,顾千秋双手掂了一下,意思是现在没得闲,郁阳泽马上心领神会地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顾千秋道:“我有预感,不会有事的。”
郁阳泽道:“……我等你回来。”
才刚出门,顾千秋就差点迎面撞上个人,往后一仰,还没看清楚是谁呢,就闻到了一股特异的水莲花香气。
“子行?来做什么?”
颜子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百岁,沧桑得都干巴起来了,叫人心生不忍。
“顾盟主,”他哑着嗓音说道,“我来看看,您这里有没有他的衣物。”
顾千秋一时语塞,只能用下巴指着那炸掉了的惊虹山的一片废墟:“你若想找,就去哪里翻翻吧。”
想着,顾千秋把东西塞到了郁阳泽手中。
自己则拍了拍颜子行的肩膀,虽然想说点“斯人已逝”、“节哀顺便”什么的。
但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还不如不说。
颜子行面前对他扯出个微笑:“他生前,有留下过什么话吗?”
顾千秋想了想,到:“没有。”
颜子行道:“多谢。”
然后就回身,慢慢走向了那一片暂时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废墟。
顾千秋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
郁阳泽轻声问:“师父?”
顾千秋道:“走吧,你送我过去。”
回忆中的情形居然还算清晰。
呼延献披衣从床上起来,神情懒倦地走向顾千秋,他身后被褥里的人在荼蘼花中死去。
顾千秋问:“跟谁?”
呼延献答:“不知道啊。”
顾千秋的表情不算好:“我还以为你收心了呢。呼延宗主,你这么做,就不怕子行回头跟你一哭二闹三上吊?”
呼延献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身上的温度逐渐回落,眼尾勾着笑:“为何对他格外青眼?”
顾千秋道:“他是个好人。”
呼延献道:“你也是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
顾千秋急忙道:“打住!我不愿意!”
呼延献露出了个遗憾的表情:“好吧。”
顾千秋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
呼延献一杯凉茶喝完,缓缓地念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顾千秋说:“听不懂。所以你和颜子行,就这样了?”
呼延献失笑:“就这样吧。”
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什么哀伤。
迎着顾千秋不解、谴责的目光,呼延献最终无奈道:“千秋,不是谁都与你一般,有千万次、敢纵身于情海的勇气的。我活了上千年,情缘无数,但从没想过跟谁永恒。高山会倾覆,江河会改流,连皮囊也会化作白骨。都是天地一瞬,瓦砾沙尘而已。”
顾千秋狐疑地看着他:“少来。无论一个人多么举世无双、多么雄才伟略,到最后,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归处的。不然也太可怜了吧?好像白活了一样。”
当时,呼延献没接话,但是笑了一下。
顾千秋带着郁阳泽爬上最高的山,绕过英杰殿,在靠近天命祠的时候接过小茶壶,说道:“外面等我。”
郁阳泽立刻站定:“是。”
走进天命祠,微弱的烛光连成火海。
顾千秋立刻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高大的架子面前,背着手随意乱看。
倒还是那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很寒酸。
“都是因为血海死去的人?”男人说。
“是啊。”顾千秋叹息。
天命祠内已经摆了桌椅,全套的茶具,顾千秋用灵力点燃了炉子,把小茶壶放在上面煮水,又把茶叶翻出来。
男人似乎叹息了一声,但是太轻了,顾千秋没有听清楚,只听他说:“那就……死之诸君,来世赐福泽深厚。”
顾千秋抬头看他,然后失笑:“替他们谢谢你。”
男人回身一撩衣摆,气定神闲地坐在顾千秋面前,等着他端茶倒水。
忽然又一挥袖子,外面立刻月明星稀。
“我喜欢晚上,你呢?”
“我都行。”
“那下面好多人等你。我看看,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好像格外担心你。”
“哦,那是我的道侣。”
男人挑了挑眉毛,意外又揶揄。
“认出我来了?”
“认出来了。”
算起来,顾千秋确实见过他……的画像。
九曲歪把的黄罗伞下,悬着一张拖地的长画卷,是鸿蒙初生的父神像——不是三头六臂、不是人首蛇身、不是天地无形的空白。
就是一个,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普通男人。
黑紫色的朝服都被他穿得褪色了,变成了淡紫,想来外面那件也烂掉了,就剩个内搭。
他不笑不怒,眼神平静。
那幅画的画师真可谓是鬼斧神工,完全一模一样,连神韵都描出来了。
男人道:“那就好,省了自我介绍。”
顾千秋道:“来,目前人世间最贵最香最珍稀的茶了。尝尝?”
男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点点头,然后看向顾千秋说:“真是令我意外,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居然一点也不怕我。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它会格外偏爱你了。”
“偏爱?不是吧,天道当时可打算让我跟那小鬼一起死的。”顾千秋唏嘘,“还好我命硬,没死成。”
男人看着他,没打算替天道解释。
人家不愿意承那天敲大门的情,那就算了吧。
幽香的茶水被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明显是饮水的喝法,不像在品茶。
顾千秋毫不客气地问:“那个小孩儿到底是谁?你儿子?《鸿蒙生》里的龙凤子,怎么就生了那么个玩意儿?”
不过,顾盟主确实天生有种给人交朋友的能力——跟父神也可以——说出这些话来,也莫名不会令人觉得冒犯。
父神就失笑摇头:“不是我的孩子。”
当初父神死去,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成了四极五岳,从此山川河海都有了形状。
鸿蒙初生。
一枚灵珠自带华光宝韵,瑞气千条,然后忽然有一天,这珠子裂开了,从中呱呱落地了两个孩子,龙凤胎。
顾千秋还以为那个格外乖张狠戾的,脑袋上爱插根孔雀毛装蒜的,就是其中之一呢。
没想到居然不是。
父神似乎并没有打算瞒他的意思,语气淡淡地道:“当时,他们看人间尸山血海、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就修出了一颗慈悲之心。后来为保护三界众生,双双殒命。一个向上漂,化作天道;一个向下沉,成为血海。自此,阴阳初定,在天道和血海对立的缝隙之中,万物更迭、周而复始。而至于你说的那个孩子,大概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吧,我不记得了。”
顾千秋嘴角就忍不住地抽抽。
一个不记得了的“孩子”,差点搞得他们全部死掉,真是令人有够不爽的。
父神把一壶茶全喝了,然后心满意足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顾千秋?以后你来管血海吧。”
顾千秋:“——啊?我?!”
父神说:“绝地天通之后,我的孩子令人很不放心。但是我又太累了,想要魂归于天地之间、魄散于万物之中,于是,我选了你。”
顾千秋断然道:“我拒绝!”
父神没露出任何神情,没有意外,也没有果然如此,语气平淡地:“哦?为什么?”
顾千秋哼笑:“与天地同寿,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诅咒吧?你少害我。”
父神说:“可那也带着无穷的力量。”
顾千秋说:“我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父神失笑,然后淡淡地反问:“那以后呢?如果再有危及于天下生灵的重大灾祸,你该如何?”
顾千秋也淡淡地说:“将来么?将来会有将来的英雄嘛。百年之后,我黄土埋骨,天地间就算灾祸大到把我的骨灰挖出来扬了,我也不知道啊。想那么多干嘛?”
父神静悄悄地看了他很久,然后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茶很好喝。”
顾千秋问:“带点茶叶走?”
父神说:“不要了。”
顾千秋把桌子随便收拾了一下,父神已经不见踪迹,他就直接出了天命祠。
山下果然有无数人正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