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阳泽并不回答,而是拿出了鱼影琼扇柄,递给顾千秋。
但顾千秋并不接过。
“你什么意思?”
两人在月色和繁花之中互相凝视了几秒。
郁阳泽蹙眉道:“我不习惯接受别人的东西。”
顾千秋忽然就笑了,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
“好,好,好。”顾千秋一边点头,一边说,“我都要忘记这一茬了。你堂堂郁少侠,自是不愿要‘别人’的东西。”
郁阳泽尚反应不过来他什么意思,就看到顾千秋忽然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下意识想搀扶,却被顾千秋瞬间挡住。
“不劳烦你。”顾千秋揩掉嘴角的血迹,语气似悲,却又有苦涩的笑意,“都是我的命。都是我的命。”
他晃了一下,就往前走去。
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郁阳泽感受到了他的全部情绪。
领悟“一霎晚风”心法之后,他对“悲”之一字,非常敏锐。
郁阳泽手握鱼影琼扇柄,刚想追人,却听见季清光缓缓念道──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常道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第24章
当夜,顾千秋横竖睡不着。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悲盟的盟主不是令狐良剑,而变成了严之雀。
倒也不是说令狐良剑有多好。
选他完全是因为同行衬托──严之雀也太不是东西了。
回想起这位,才是真的比俞霓都拿不出手的前任。
细论起来,他和严之雀同岁,还是同一届拜入同悲盟。
手握的妥妥是“青梅竹马”的剧本。
但两人好了没多久,严之雀在一个夜晚轻轻进入顾千秋的房门中,一边安静地流泪,一边悲伤又绝望地说:“千秋,你总不能阻止我奔向更好的人吧?”
彼时顾千秋:“?”
严之雀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在嫌弃他“出身不彰、修为不显”。
殊不知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误会。
当时,顾千秋初初入门,又被仲长承运选中修了“同悲”道。
──这一脉也不知是踩了狗屎还是天生倒霉催,近几代全是单传的独苗苗,跟隔壁人丁新旺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顾千秋拜师后,就经常十天半个月都呆在惊虹山上,偶尔能抽空下山来,也只来得及叙话几句、送些花和果子,就得回去。
很快,这个在大选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在盟中就查无此人了。
顾千秋当时也年少,爱恨难通。
他真以为是自己有失,严之雀跟他在一起委屈得很。
遂放下身段、不要面子、还跟师父起了点小摩擦,在一个月内一连道歉十五回,回回都真心诚意。
但最后,严之雀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望又痛苦地说:“顾千秋!你能不能要点脸?不要再纠缠我了!求你了,放过我吧……”
而此时,顾千秋才发现那句“奔向更好的人”不是气话。
而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的那种。
因为在和顾千秋“围炉夜话”之前,严之雀就已经跟“更好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说到这里,也不过是一个被绿了的故事。
顾千秋也确实有所亏欠,认栽便是。
但是,后来顾千秋首创“云来去”初露锋芒、再创“数枝雪”独霸一方、终创“千秋同悲七十二式”登临天碑无上榜首,手持神剑“逢春”,举世无双。
严之雀居然回来求他复合。
说什么“当初我也是被人诱惑”、“其实我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这次我绝不会离开你,你就是最好人”云云。
但彼时顾千秋已经经历过了好几段失败的恋爱,心如死水。
所以顾千秋说:“往事何必再提。”
严之雀震惊、难过、怨恨、不可置信。
他一贯的魅力在瞬间被瓦解,他接受不了。
后来呢?
后来严之雀挖走了他的“现任”。
哈哈哈……好险,差点就发现自己身边全是人渣了。
还好没发现。
所以,同悲盟到底是怎么落到严之雀手上的?
还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娘的,早知道死晚一点。
不对,应该是死的时候,把这群人都一波带走!
顾千秋越想越愧疚。
他干脆翻身坐起,思索了一会儿,头晕脑胀。
他决定去看看师父。
虽然已经从尹旌那里得知,仲长承运已然闭关十载了,必然不可能见他──当然他这副鬼样子,也不太想被师父看到──所以只是去看一眼而已。
惊虹山有个侧峰,与主峰相隔甚远。
但确实是同一条山脉上。
仲长承运喜欢安静,那边的小湖也特别合他老人家的心意,所以他直接独霸了一整个山头,山门外有谁也解不开的禁制。
嗯……这个“谁”不包括他。
开玩笑,他可是仲长承运的亲亲宝贝徒弟!
仗着师父闭关,顾千秋踩着月色,溜达到了侧峰山脚。
山脚下种满了各色果树,一茬接一茬的熟,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果子吃。
而且就他和仲长承运两个人,最多再加一个郁阳泽,那是吃也吃不完,每每果实太熟落地,就烂成一片泥。
顾千秋倒是仗着修为高,看似踩着路过去,其实分毫不沾地。
老头儿也不怎么下山,在山上养了大概七八十只大松鼠,指使它们干这干那,连一个子儿也不发,非常不道德。
直到有一回郁阳泽路过此地──顾千秋捏了一堆死状凄惨的纸人纸马纸判官“考验”他──郁阳泽一惊之下,一脚踩进了烂熟的果子里。
嗯……这也是顾千秋唯一一次恶作剧成功。
虽然郁阳泽一句话没说。
但是从此以后,年年吃不完的果子都被他摘下来酿酒了。
而实在用不完的,就会被他从惊虹山上丢下去。
──山底的弟子们渐渐约定俗成,认为惊虹山上的果子吃了之后能容颜永驻、长生不老,年年都来等待“上天的馈赠”。
不过此次顾千秋没有灵力“飘”过去了。
他顺手摘了个苹果,在衣襟上蹭了蹭,一边吃,一边非常小心地借着月色往前走。
但可惜,这里林子太密,顾千秋如履薄冰地往前走,还是一脚踩进了烂熟的果子里。
那感觉……就不形容了。
顾千秋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地笑了。
继而大步流星地向前,不看路了。
顾千秋发现自己也有些变化。
似乎死过一次之后,他真的做到了放下面子,更加随心随性。
穿过密林,他面前出现了一栋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的草房子。
仲长承运说这样住着比较舒适。
曾经,顾千秋对此表示强烈质疑。
但现在,他似乎也领略了其中二三含义。
他知道仲长承运不会在这。
侧峰上有个断崖,断崖后有个山洞,老头子修炼的时候喜欢到那里去,据说是离天比较近,能更好地吸收日月精华。
──嗯,全是扯淡。
顾千秋绕过草屋,再向上去,却没靠断崖太近。
崖上没有仲长承运的身影,应该是在后面的山洞里。
顾千秋本有些微恼,又叹了口气。
算了,住在那寒碜的草屋里,说不定还不如避风的山洞呢。
老头儿高兴就行了。
顾千秋站在那里看,像个石雕一样,一直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