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榜”跟“天碑”不一样。
后者上榜,有三条规矩:其一,死者,自动消榜。其二,十年不出手者,下榜。
但珠帘榜,则是:凡尘世间有所迹者,无论古今、无论生死,永远都在榜上。——除非被后来者挤出去了。
所以当时顾千秋并没有唬呼延献,他美貌横贯古今、名震四海,当当真真是珠帘榜首!
而严之雀,赫然也在珠帘榜内。
虽然美人有些病弱,站在那里跟个素白的瓷器一样,感觉一碰就碎,但美貌是足以动人心的,还因此,更惹人怜爱。
严之雀不理会郁阳泽的小伎俩,话锋一转,诘问道:“俞霓上了惊虹山?”
郁阳泽淡道:“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严盟主,我师父在时,同悲盟广开山门、不设禁制、无人守山,天下魑魅邪祟无一敢犯,就算是路过,都特意借道三百里绕行山脉。怎么如今你当了家,区区一个‘巫山戏云雨’都能来去自如了?”
这话跟脱了靴子找严之雀的脸抽也没什么区别了,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严之雀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脆绿意,但只半秒钟,就被他妥善地收了起来。
“我修行资质欠佳,比不得千秋冠绝天下。但替他教训教训你,还是足够用的。”
这话感觉要动手了,顾千秋暗道不好,正准备滑溜下树。
却听郁阳泽说:“留着这力气收拾俞霓去吧。看看严盟主,能不能一朝踹下无上第六,登临天碑呢。”
这一套组合拳简直打得漂亮。
顾千秋第不知道多少次为他鼓掌。
之前看你捶苗妆,还以为你是人狠话不多的,没想到面对打不过的,还是挺清醒的嘛!
严之雀在外的人设,一直是不与人动手的——
笑话,他领着“顾千秋的遗志”,身后还有当今榜首的“明霞照剑霜”令狐良剑撑腰。
平日里做事只需动动嘴,其他人都客客气气的,连呛声都不敢,更别提跟他动手了。
十年养尊处优,天碑当然没有他的名字,但具体是因为修为不够,还是他潜龙在渊,外人就很少知道了。
想来,这也是严之雀做盟主的十年来,第一次敢有人对他这么说话。
周围气氛堪称死寂。
万籁俱寂里,严之雀微微侧眼,立刻有个繁阴弟子上来开口。
“盟主!据我所知,子美在您不在盟中的时候,嚣张跋扈,行事乖张,欺辱他门弟子,特别是洗尘和孤妍的弟子不堪其扰。”
严之雀淡淡地:“哦?”
那弟子“啪”的一下就跪下了:“此事之前没有告知盟主!是弟子的罪过!请盟主责罚!”
严之雀还是淡淡道:“那就到本真去领罚吧。”
那弟子瞬间退至人群中。
严之雀看向郁阳泽,居然弯了一下嘴角。
这人站在那里的时候,素静得好像个玉雕的石像,有三分不近人情的冷意,但一翘嘴角,便如日照金山、冰雪消融般的暖意,让人见之动容。
“看来是那人作恶的时候,被郁代盟主按盟规处置了。罚得好啊。”
前一秒,还在喊人家“子美”,后一秒,都开始叫他“那人”了,可见严盟主翻脸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郁阳泽不置可否。
严之雀却再问:“不过话说回来了,合欢宗与我们同悲盟素无瓜葛,俞霓怎么会忽然上山来呢?”
他不等郁阳泽说话,又自顾自接道,“我听说你带回来了个合欢宗的弟子,还是个鼎炉,可是真的?”
郁阳泽坦然道:“不是弟子,不是鼎炉,他是我千辛万苦寻回来的道侣。怎么了?”
严之雀脸色微变,道:“把人带来我看看。”
郁阳泽说:“他受伤未愈,不便见人。”
严之雀不知想到了什么,加重了语气再道:“把人带来给我。”
郁阳泽说:“想什么呢?严盟主,那是我未过门的道侣,你以为是吃了一半的苹果?”
严之雀这几年惯被捧着,三番五次下不来台,也是动了真火,喝道:“我乃同悲盟主,你是同悲盟的弟子!天地君亲师,我不点头,哪个准你娶道侣了?”
郁阳泽冷笑:“你也配?”
他按在侠骨香剑柄上的手微动,眼看就要血流成河。
顾千秋“咻”的一下滑下树。
尚没来得及拔腿,严之雀在那边怒道:“郁阳泽!给你脸,你就接着。若不是看在千秋的份上……”
被郁阳泽猝然打断:“若不是我师父当初所托非人,哪儿轮得到您坐这个位置?天碑无名,却身任天下第一盟的盟主。见好就收吧,严盟主。”
严之雀显然被气得不轻,抽出一个东西摔在地上,道:“那身为顾千秋的高徒,怎么连个‘良玉榜首’都守不住啊?郁少侠。”
电光火石之间,气氛骤然拉紧,顾千秋一眼就看见被丢到地上的东西,居然是六壬书院的草书。
其实就是一份修真界“月报”——时时通知天下所有门派,今年的榜单更新程度。
严之雀什么意思?
郁阳泽掉下良玉榜首了?
然不等他想明白,郁阳泽已然直接拔剑!
侠骨香利刃出鞘,寒芒一闪,映在所有人骇然的眼底。
顾千秋拔腿就往上冲。
你个虎孩子,什么人你都敢动手?!
但是天降的第三次正义,再一次打断了顾千秋冲刺的步伐——
那边的小路上,缓缓走上来一个人。
他没有动用灵力,也没携带任何武器,缓步上山来,却令所有的一切令行禁止,剑鸣和人群的嚎叫都被一视同仁地镇压下去,寂静无声。
来人一身素白的长衫,一点花纹装饰都没有,有些日子没修理过的胡茬显得有些邋遢,让人很怀疑他今早上是不是连脸都没洗。
但是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威压,却一点不做假,尽管谁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是光光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生警惕了。
顾千秋蹙眉,他认出了这人是谁。
“明霞照剑霜”——令狐良剑。
麻烦了,这两人居然还没分手吗?!
这下,就算老铁及时赶到了,恐怕也难收场。
顾千秋掐了一下掌心,复又很快做出决定,刚迈出一步,那边的令狐良剑猝然看向他的方向:“谁?”
第34章
所有人齐刷刷的目光看过来。
顾千秋调整了一下姿态,单手负在身后,缓慢而闲适地踱过去。
这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天碑无上榜首面前如此闲庭信步的。
严之雀和令狐良剑都眯起了眼睛。
走到郁阳泽身侧,顾千秋停下了脚步,眼见山脚下又有人冲来,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闲适踱步的人在瞬间如梦初醒,缩到了郁阳泽身后。
这个动作,直接把令狐良剑喉咙里的话全都堵回去了,他张了张嘴,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严之雀也在瞬间变得高傲而冷漠:“你就是那个鼎炉?”
说这话的时候,他和令狐良剑眼中都闪着异样的、隐秘的光芒,似乎想探究出这个皮囊底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然顾千秋的回应是:他柔弱地“嘤”了一声,又柔弱地栽进了郁阳泽怀里,并伴随着令人不齿的小声抽泣,伴着一句“我好柔弱啊……”
那副可怜样子,任谁来了都会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天地良心,根本没人动他一根手指!
令狐良剑猝然收回目光,瞬间对他失去了兴趣。
而严之雀也是目不忍睹,火力直冲郁阳泽:“师兄,此人杀我亲传,窝藏合欢妖人,按同悲盟律法,当逐出山门。”
谁都知道,同悲盟主严之雀和无上榜首令狐良剑是道侣——至少江湖上是这么认为。
但同悲盟内弟子,却都隐隐约约察觉出些许的不对。
若真是举案齐眉的道侣,怎么关系会如此……怪异?
倒也不到水火不容的程度,但他们常常几个月不见一次面、不说一句话。
虽然偶尔见面的时候,交谈态度倒也融洽,但人人都能看出来,这悬浮于沙滩上的危如累卵的平衡正在摇摇欲坠。
严之雀剑锋直指郁阳泽。
顾千秋下意识握紧掌心,却被郁阳泽轻轻拢住了手背,刹那间温热的触感让顾千秋想缩回手,但郁阳泽用的力气却格外大,他没能成功。
令狐良剑已经对眼前的局面失去了兴趣,远远看着惊虹山顶。
这个角度,他看的是白玉京。
“师兄。”严之雀微微加重语气。
令狐良剑对抑郁阳泽说:“我能上去看看么?”
郁阳泽说:“不行。”
令狐良剑笑了一下,说:“谢谢。”
说罢,他抬脚就要往上走。
但郁阳泽还没来得及阻拦,严之雀已猝然间出手,死死拉住了令狐良剑的胳膊。
与他非常用力的手对比,严之雀的语气甚至堪称卑微而乞求的:“师兄。你忘记你曾经说过什么了吗?你说,什么都会依着我的……”
他在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