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扭头看向顾千秋。
跟刚才那副四大皆空的模样截然不同,琉璃似乎一下子跌入了红尘俗世中,沾染因果,业力满身。
目光相接,顾千秋直接头皮一炸。
问:世上最悲伤的事是什么?
答:前男友还活着。
问:更悲伤的呢?
答:前男友活得还挺好!
他徒劳地郁阳泽往身后藏了藏,硬着头皮抬头,道:“陈……”
谁知下一秒,这前男友不讲武德,甚至仿若没听见他说话,直接抬手降下了净琉璃灭世火!
净琉璃灭世火,用它来打毫无修为的顾千秋,简直跟用天碑榜首单挑三岁稚子毫无区别,属实有点大可不必了。
顾千秋来不及反应,只冒出了一个念头:你丫这么恨我?!
但这时候的仇元琛反应可谓神迹,在郁阳泽、俞霓、凌晨都朝着顾千秋飞掠的时候,他劈手将伏虎枕砸下!
哗啦──!
伏虎枕瞬间碎成了无数块,稀里哗啦地贱了满地的碎玉。
而同一瞬间,“顾千秋”猛地消散。
下一秒,顾千秋猛然睁开了眼睛。
身侧有人!
顾千秋下意识手一紧,摸剑没摸到,“啧”了一声:“怎么是你?”
蹉磨就坐在三阶台阶之下,墨剑丢在一边,扭头看顾千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千秋长出了一口气,才看清周围的情况。
这一层除了蹉磨没有任何鬼修,而他被裹在一张大毛毯里,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甚至因为短暂的睡眠而精力充沛。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温声道:“多谢。”
蹉磨似乎有些紧张,连手都不知道要摆在哪里了,尴尬地自己忙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你……”
顾千秋掀开被子,快速而坦然地说:“是的,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教你的‘万里关山’也是真的千秋同悲剑式。不过出去别说是我的徒弟,我答应了郁阳泽,只收他一个徒弟的。”
蹉磨本来就很笃定,设想了一万种可能。
可现一听顾千秋亲口承认,还是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顾千秋连珠炮一般说完,扭头就冲出房间,就要下楼:“你别跟着我了。省得到时候被凌晨发现。”
他说完,就抬手一挥,匆匆离去,头也没回。
真是薄情寡义。
蹉磨的指甲死死掐在掌心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顾千秋的场面。
“你这么练刀是不行的。”一个白衣少年坐在树梢上,悠闲地晃着脚,一边说话,还一边还很没素质地用瓜子皮砸他,“只学形、不学意。你手上握着刀柄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刀乃百兵之胆?一面刀背圆融,一面刀锋无情,便迫使你将身家性命、荣耀虚名全都挂在这一刃之间,横刀之时,劈山断海,无畏无敌。而你?我只看到了犹豫。”
当时的少年太年轻了,他稚嫩的脸没有一点说服力。
蹉磨微微蹙眉,却并不打算跟他纠缠和搭话,将刀收入鞘,就想换个地方继续练习。
但谁知这少年很没有边界感,“啪”的一下,抬手丢出一把长剑,直插在他脚步前的土地里,铮铮作响。
“指点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少年语气傲慢无礼,“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我指教吗?若不是看在你是凌晨的人的份上,谁要管你这个蠢笨如猪的人!”
彼时蹉磨还不似后面那般“非人”,听见这话果然生气,一回头,就看见这少年“啪啪啪”地拍掌三下,把手中瓜子的碎屑都拍干净,然后纵身一跃,轻巧落地。
“霜雪明。”
那把雪亮长剑回到他手中。而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们打一架吧?若我赢了的话,你就弃刀学剑如何?”
蹉磨如今回想起来,根本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惊艳。
剑乃君子器,世间修道之人,九成都是用剑,而能到如此境界的,史上寥寥无几,他便是其一。
那神术剑意一现,若惊鸿照影。
而少年最后将剑尖悬在他脖颈三寸之外,神采飞扬,神色有些少年人特有的矜骄:“你这人天生不是舍生孤胆的料子,用刀最终只会死于自己的犹豫。”
蹉磨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握了十多年的长刀。
分明已经快要和他融为一体,分明已经是他身上额外的器官和骨骼,那些不协调的地方都被他艰苦卓绝的努力磨合在一起。
今日却忽然被人掀开貌似完美的表象,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但练剑可以。”少年笑着说,语气是那般缓慢而笃定,似乎出口即成真理,“含蓄、内敛、锋芒向内,三尺青锋前后带刃,足以给你前走三后走四的犹豫带来容错。剑不如刀,不是非得劈山断海摧城开天,你若能悟出自己的剑道,以后将剑气当鞭子使也可以啊。”
当时的蹉磨被这一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不等他深思或者追问,此时小院的门被人打开了。
凌晨无奈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叫我好找。”
而他面前的少年“唰”地收了剑,小跑着过去:“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等得瓜子都吃完了。”
两人远去,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弱。
“不是才给你买的十斤么?你嗑那么多,不怕脸抽筋么?”
“嘿!本少侠天生丽质,再怎么变丑也珠帘榜上有名!”
也许,顾千秋根本不记得那件小事了。
蹉磨握紧手中的墨色长剑。
只是他自己忘不掉而已。
而此时,“神术剑意”的顾千秋蹲在三十三层的连廊上,试图用那根一掌宽的柱子挡住自己,猥琐地探头,想去看楼底情势如何。
但好像不太有用。
因为他消失的一瞬间,俞霓和凌晨都下意识抬头来看。
以至于琉璃也抬眸看着这个方向,几乎瞬间就锁定了他。
琉璃隔着鬼夜长安、无垢琳琅,与他对视。
这活佛似乎也有些迷惑。
但他只迷惑了一瞬间,下一秒,净琉璃灭世火再度爆燃,莲花飞旋而至,所过之处,所有污垢都被净化,亮眼得如同暗夜骄阳。
这是直奔着顾千秋狗命来的!
他瞳孔一缩,瞬间就动,以一个大马猴的姿势窜上了廊柱,横踩翻身直坠──还不忘一手拽住了扑上来试图硬截净琉璃灭世火的蹉磨的头发──两人一起落下十三层,猝然停住。
“放开我的头发!”蹉磨怒喝道。
“……”顾千秋面沉如水,止在十三楼内,又将蹉磨给拽进了楼中,头也不回地喝道,“好心救你,你还有话说?!”
蹉磨似一点没发现自己刚刚离去世就差一线之隔,一张嘴,就被顾千秋喝回来了:“闭嘴!”
而他们现在还有命在,完全是异色莲花飞啸而至时,俞霓和仇元琛同时出手,生生截下了这净琉璃灭世火。
霎时间,异色火光、轩辕剑气、烟瘴桃花炸得铺天盖地,整个鬼长安的建筑都跟着颤抖,余波炸出几十里连绵不绝。
只是仇元琛和俞霓已经两败俱伤,跟全盛时期、有备而来的琉璃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顾千秋眼睁睁看见仇元琛猝然后退十几步,单膝跪地,以轩辕杵地才勉强不倒。一口深色的血呕出来,落在他胸口的衣服上。
而他显然已经动了真火,眉目冷意如霜,猝然抬眸。
顾千秋见他手腕一动,立刻起身怒喝:“仇元琛!”
这一声中气十足,无形威严令行禁止,仇元琛果然一顿。
顾千秋劈手夺过蹉磨手中的墨剑,翻身踩上栏杆,纵身一跃。
琉璃本来保持着漠然的平静,准备再降下一朵异色莲花,但不知为何,在顾千秋翻身跳下楼的时候,他动作一顿。
虽然他穿着不伦不类的衣裙,容貌也略有不足,但他右手负剑撑栏而落的时候,衣摆都被猎猎狂风卷起,在一片荒芜萧索的背景中,就像是一只飞旋坠落的白色大鸟。
他神情冷漠,墨剑锐利得能使一切暗淡无光。
就连琉璃身侧的佛光也稍显黯淡,他有些诧异,但并没有慌乱,微微抬手,一朵莲花盛放在半空,华美完整的花瓣迎接着一切需要被净化的污秽。
扑通──
仇元琛反应极快,飞身横截住坠落的顾千秋,两人一起滚出去几十米远,也不知道到底滚了多少圈。
昏天黑地之中,顾千秋被仇元琛一把拽住领子,劈头盖脸地喝道:“你他娘的想干什么?!”
顾千秋现在的身体素质不及钢筋铁打的仇元琛,一边疯狂咳嗽,一边虚弱地拉住仇元琛的手臂,也怒了:“那你刚刚他娘的是想做什么?!”
仇元琛一噎,被顾千秋更大声地吼了回去:“你刚刚是不是要开‘天命’?!你以为你是那姓俞的啊!”
俞霓却刚好就摔在这边,形容有些狼狈,却笑意盈盈,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千秋:“好无情啊,顾公子,我刚刚为你接了一朵灭世莲花呢,结果你就叫我‘姓俞的’?”
顾千秋想骂他,但发现自己确实理亏,只好不要脸地强词夺理:“少来!我不吃这套!”
此时,琉璃一步一莲花地走了过来。
这在世的活佛似乎终于对几人有了点微弱的兴趣,特别是陌生的顾千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脸。
仇元琛和俞霓都重伤在身,但是没有办法,仇元琛只好用轩辕撑着自己站起来,抹掉唇边血迹,对顾千秋苦笑道:“没办法啊,今天这个‘天命’不开不行了。只是我一动,方圆三十里皆做飞灰,你现在能爬起来快跑么?”
顾千秋被无奈地逗笑了。
但俞霓此时已经蹭到了顾千秋的边上,五官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也不知道他剩的这点灵力干点什么不好,居然拿去维持形象了!
“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殉情啊?”俞霓轻声细语地问他,眉眼都染上了笑意,“与你死在一起的话,我们来生能做青梅竹马么?”
该说不说,俞霓这张脸确实是无可挑剔,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能让人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变成漂亮的月牙,亮晶晶的眸子宛若天上星辰,说出“殉情”二字的时候,足可以让心智不坚的人甘心自刎。
但顾千秋已经看透了他美艳的皮囊底下,是一具骷髅白骨。
他一把推开俞霓,仇元琛也在旁边帮腔:“照你这么说,我跟他也能算殉情?还有郁阳泽,哦,还有这个秃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