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秋把头埋进被褥里,咆哮一声。
良久,他闷声对殷凝月说:“姐姐,要不我带你跑了算了吧?”
殷凝月没有回应。
他说:“姐姐,你是被谁送来的?听我的,他们没有真心待你,你便也无需担心他们。天地偌大,我们自由。”
殷凝月还是没说话。
他继续说:“你相信我,只要离开合欢宗,天地偌大,我自有办法。只要跟我朋友接上头,一个俞霓而已,根本不用怕!”
仍然没有声音,顾千秋莫名其妙地抬头。
殷凝月提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落寞的神色立刻出卖了她。
于是殷凝月只好柔声道:“我是自己来的。”
顾千秋惊讶:“──啊?”
显然以顾大盟主的眼光来看,“自愿”委身人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有这种想法?!
这神情似刺痛了殷凝月,她微微垂眸,不愿再对视。
顾千秋立刻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殷凝月很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顾千秋听她语气,就知道还有得聊,便抱歉地看着她,继续道:“为什么?”
“我知道这很没有尊严。”殷凝月语气平和,“但是……季小公子,这天生的体质和卑弱的家世,让我无法在乱世之中苟活。就连你,因为这该死的原因,尽管出身仙门世家,不也被送到这里了吗?”
顾千秋说:“你……”
谁料殷凝月再次打断他,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求长生,不求问鼎天道。世间所有不平、愁苦、罹难,全部与我无关。我是天道下的蝼蚁,我只求自己苟活。季小少爷,如果我不选择仙盟,那么我还能去哪里?”
顾千秋终于听懂了,她想说的是“怀璧其罪”。
他们是修仙界的“鼎炉”。
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谱写好了——
他们是所有人压迫的对象。他们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只会比寻常人难上百倍、千倍。
就如同现在的困境。
他们如果不选择仙盟,成为某个人的“道侣”。
就会在乱世中沉浮,做无数邪道散修、魔修的人尽可夫的修炼“鼎炉”。
他们出生就比旁人难上百倍。
顾清光心中难得生出了一丝不爽,道:“你这分明是被世道所迫,何来自愿?哼,该怨就怨,该骂就骂,少在自己身上找过错。”
殷凝月不知道他是这么定义的,一时间被“强词夺理”,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千秋感觉自己又变身成了“同悲盟新入门弟子小班导”。
劝人劝不明白,但是喂鸡汤、打鸡血,他堂堂“良玉榜”虚名榜首——因为某些原因没有登顶——但是不重要!小弟子们看见他,就算没壮志,也要热血三分。
“姐姐。人的命只听命于自己。就算是天道强临,若不是我愿意,谁也别想越过我的剑。——你若是想,我便带你学剑,替你找一把世间最绝顶的仙剑,为你创一套世间最绝顶的剑法!什么‘巫山戏云雨’、‘明霞照剑霜’,不过是小人当道、徒有虚名,不值一提。”
殷凝月听笑了。
谁不知道他浮月城季家少爷是个威名远播的废材?
但殷凝月竟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感动:虽然是妄言,但听着还挺顺耳。
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多少年了?
这种幼稚的想法和言辞,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了。
“我没在开玩笑。”顾千秋强调。“以你的资质,问鼎大道稍微困难,但是随随便便上个天碑前十,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季少爷一脸婴儿肥的认真,怎么看都像是在油嘴滑舌,就很没有说服力。
顾千秋还有点想自己以前的脸和身量——能止小儿夜啼的魁梧长相和壮汉身材,非常好用。
殷凝月很含蓄的笑。
“狂傲若此。若是不知道的人,听你这番话,必然要以为你是顾盟主转世了。”
“……!我不是!”
“我当然知你不是。”殷凝月鲜活地看着他,似从一个含蓄婉转的符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顾盟主如何能似你这般油嘴滑舌、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顾千秋尬笑了两声。好险,差点露馅。
在这乱世中,她很善自保。
之前不愿意与这胆大包天、容易惹祸的季家少爷深交。
但现在,她缓缓念道——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第5章
顾千秋当夜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便起来打坐行气。
数枝雪刚柔并济,本是绝佳的内功心法,但小少爷纯阴体质,跟顾盟主以前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因此行起来分外艰难。
不过他小心翼翼之后,这次终于不再至于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了。
打坐完毕,顾千秋神清气爽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得意,忽然眼前一黑,直接向前栽倒。
但是顾千秋没有立刻晕过去,他脸着地,却根本来不及在乎疼——一种更加微妙且难言的诡秘感受迅速爬遍他的全身。
就好像无数只手在触碰他、不近不远、不轻不重,令他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栗。
“……”顾千秋骂了一句脏话。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俞霓那个逼,莫名其妙地摸他一下,准是本性难移!天生坏种!
顾千秋怕吵醒殷凝月,本来坐在门边,现在一边抽搐一边往前爬了一点,从回廊上栽倒进一片景观绿植中。
“……”按那个狗逼的恶趣味,他现在保准在哪个角落里看笑话。
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顾千秋死鱼一样趴在地上,脸就埋进一片湿软的草地里,静静等着效果过去。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某人的笑声。
“……”良久,顾千秋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的绯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冷漠,“……别让我抓到你。”
合欢宗的手段,并不会一上来就狂暴不已,而是一次一次地叠加、一次比一次难挨。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顾千秋不顾身上蹭的草、泥,席地坐下,再冥想了一遍数枝雪,身体的不适之感瞬间消退。
他“数枝雪”乃修真界第一内功心法,修成者百毒不侵、邪祟退避,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都是最好的。
只是刚刚俞霓在看,他不能乱行。
吱呀——
殷凝月推门出来,有些焦急,看见顾千秋就问:“一大早的,你去哪里了?”
顾千秋随手掸了掸衣袍,并不说话,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眼中似有风云涌动。
但仅仅只快速的一眼,那惊心动魄的风云便快速平息、沉寂了。
快得好像是殷凝月的错觉。
殷凝月迟疑道:“今日上课,圣女要来,你……还去么?”
顾千秋欣然道:“当然。”
合欢宗的圣女名叫苗妆,是俞霓从外面捡来的小孩儿,短短十年,就让她成为了合欢宗内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
全宗门上下,都知道俞霓对她的偏爱。
但这姑娘用一瞬间走完了别人百年的歧路,修为尚可,却为人浮躁、倨傲、乖戾。
对待他们这种“鼎炉”,更是没有一点好脸色,昨日仅仅一个照面,就让所有人对她心生畏惧。
特别是顾千秋,天生没屈居人下过,骨子里的傲慢一点不比她少。
于是毫不意外的,气场不合的两人,一相遇就炸了个“劈里啪啦满堂彩”──若不是都门拦着,昨天苗妆都要将他给“赐死”了。
无怪乎殷凝月今日有此一问。
顾千秋到了桃林,果然看见苗妆手持细长银鞭,曼妙窈窕又气势凌人地站在那里。
他其实喜欢桀骜的人。
既然都选择了走上修仙这条登天的漫漫长路,那若是没有“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壮志决心,那干脆趁早回家种田吧,还修什么仙啊?
他的弟子,郁阳泽,当初也是因“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而被他收入门下的。
但是桀骜和持强是截然不同的。
苗妆冷冷地看着他,身上合欢宗“妖女”气息浓烈。
看来,就算是俞霓努力洗了,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还是洗不干净的。
“你还敢来?好胆色。”苗妆轻蔑地说,“可今日都门不在,谁还会护你?”
顾千秋并不接这一茬,而是问:“你上天碑良玉榜了吗?”
苗妆骄傲地道:“当然。”
她和季小少爷一样的年纪,至多不过十六七岁,能在这个年纪登临良玉榜,她努不努力尚且不知道,但俞霓肯定是很努力了。
顾千秋继续问:“第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