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只依稀记得几个晦涩的名词,“科塔尔综合症,活死人综合征。”
“虚无妄想,产生否定,得病的人会以为自己的躯体或者某个器官不存在了,腐烂了,整个人只剩下了空壳,多见于突然遭受重创和巨大变故……”
“再严重些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不需要吃东西,不需要喝水,甚至不需要和家人朋友来往,最终变得情感倒模,营养不良,直至……死亡。”
耳边的各种声音越来越多。
可他好像越来越难以分辨那些声音都是谁的。
最后他能认出的似乎只有母亲的声音。
压抑着痛苦和绝望,带着哭腔,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我们不能再失去你。”
“若是你也不在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
大脑越来越迟钝,霍章柏渐渐已经连话的意思也听不明白了。
明明都是熟悉的字句,他却无法像从前一样拆分出具体的意思。
他的身体又开始变得空荡起来,身上的被子越来越重,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身体和灵魂渐渐一起飘起,似乎只要窗户打开,他就能从这里飞出去。
太轻了。
霍章柏觉得自己轻得可怕,他几乎快要抓不住自己。
似乎随时都会变成一阵风,或者一捧土,然后消散在这个房间里。
他好像真的要散了。
从脚到腿再到……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又听见了那天那个小孩儿的声音。
“哥哥。”
这道声音似乎将他从一片混沌中唤醒,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个小孩儿和之前一样的话唠,在他旁边说个不停,“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管子?疼不疼?”
“你怎么生病了?那天见面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妈妈很担心你,说你那天看见我才有了点反应,所以让我来陪陪你。”
“我问她怎么陪?她说我和你说说话就行。”
“为什么要我陪你说说话呢?你也很孤单吗?”
“可是你爸爸妈妈不是一直在陪着你吗?”
“你又不说话了。”
“我来的时候说你是个哑巴,妈妈还骂了我,让我别乱说话,可是你看,你就是个哑巴嘛。”
“哥哥,你好像又瘦了,你不吃饭的吗?”
“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见你了,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应岑,我爸妈都叫我岑岑,你也可以叫我岑岑。”
“……”
小孩儿小小年纪,却是个话唠,在他耳边叨叨了许久,直到渴了才停下来,然后接了杯水在他旁边喝。
原本空荡荡的身体仿佛被他的一句句话所填满。
霍章柏似乎重新感觉到了身体,他试着控制身体,花了许久的时间一点点转过头去。
小孩儿正在喝水,见他突然有了动作十分惊喜地放下水杯,“哥哥,你醒了,你刚才是睡着了吗?”
“哦,我忘了你不会说话,醒了就好,你妈妈说你睡了好多天了。”
“虽然睡觉很舒服,但也不能睡太久,睡太久也很累的。”
“对了,那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和你说的话?”
“应该没有吧,毕竟你刚才睡着了。”
“那我重新和你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应岑,我爸妈都叫我岑岑,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虽然你没有问,但我也知道你一定很好奇是哪个岑?就是上面一个山,下面一个今,是不是很好听呀?”
“哦,我忘了你是个哑巴,没办法叫我。”
“不过你不要灰心,虽然你不能说说话,但你长得帅呀,将来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嫁给你的。”
应岑说了半天,却发现霍章柏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应岑见状学着电视剧里主角的样子抬起小小的手在霍章柏眼前晃了晃,见他眨眼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看起来怎么好像不记得我了?”应岑看着霍章柏的眼睛问道。
“不会真的不记得了吧?”
“你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能没有一点反应?植物人吗?”
“好吧。”应岑有些气馁,“我还是明天再来吧,我好饿,你不饿吗?我好像还没见过你吃东西。”
“那我先回去吃饭了哥哥,下次见面希望你记得我,我叫应岑。”
应岑说完便准备离开,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却听见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嘶哑到极致的声音。
应岑有些惊讶地转过头,然后就见多日以来木头一样的霍章柏嘴唇微动,极其艰难地说了一句,“我记得……”
霍章柏说着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小蘑菇。”
第31章 难吃
霍章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孩子所牵引,大概是自从那场车祸后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怪异了起来。
有痛苦,有怨恨,有幸灾乐祸,有怜悯……
只有应岑的目光还能如此清澈地望向自己。
母亲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很是高兴,在他出院后特意把应岑留在了霍家,让他陪着自己。
小孩儿倒是洒脱,这么小的年纪倒也不恋家,就这么安心地在霍家住下。
应岑很喜欢黏着霍章柏,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想方设法让他吃东西。
哪怕霍章柏只吃一块饼干他都很是开心。
霍章柏有时候会有一种身份逆转的错觉,到底谁才是孩子?应岑反倒比他更像一个大人。
虽然出了院,但那场漫长而无望的疾病依旧在持续。
每日他睁开安静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身体总是缺了一块,他怎么也无法再拼凑出完整的自己。
日子就这么缓慢流过,直到父亲突发心脏病在董事会上晕倒。
霍章柏站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他苍白衰老的面庞,这才意识到他之前过得有多任性。
从前父亲和哥哥替他挡在前面,像是两座坚实厚重的山,替他遮蔽了所有的风雨。
而如今,他所有的依靠轰然倒塌,霍章柏才意识到他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而不是一直这么浑浑噩噩下去。
公司因为兄长的死和父亲的骤然倒下而乱作一团,众人各怀心思,虎视眈眈。
他换上了从前总觉得拘谨的西装,来到了从前没怎么踏足过的公司。
收起从前的玩世不恭,学着从前兄长的模样稳定大局,面对那群比他年长的董事。
每天起来时身体依旧空空荡荡,然而公司山一样的事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只能逼着自己战胜生理上的痛苦,披上“正常人”的外衣。
等他终于将公司暂且稳定下来后已经过了很久,应岑已经被父母接回了家,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那位小朋友。
他知道应岑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原因,彼时应氏有一个项目想要攀上霍家的橄榄枝,恰逢兄长去世,他们过来吊唁,却没想到应岑会歪打正着地跑到了他的面前。
因为应岑,霍章柏把那个项目给了应氏,又暗中给了良多帮助,这也是后来应氏扶摇直上的原因。
霍章柏前半生过得实在太潇洒,因此对于公司上的事欠缺太多,因此之后的十年里他几乎将所有时间和心思全都投进了霍氏。
他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注意自己的身体今天又缺失了哪个部分。
只是偶尔身体机能太差,不得不吃东西补充营养时才会意识到自己还病着,然后紧跟着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所有人都在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因为不吃东西而垮掉,只有他似乎真的担心自己饿不饿?会不会难受?
后来他抽出时间参加了应岑十九岁的生日宴。
当年的小孩儿如今已经长大,圆嘟嘟的脸上没了当初婴儿肥,展露出了好看的轮廓,比霍章柏想象中他长大后的样子还要更好看一些。
只是脾气不大好,一看便是被父母溺爱出来的性子。
在他拿出生日贺礼后脸色大变,娇纵又跋扈地问他是不是想老牛吃嫩草?
像极了霍章柏许多年前的样子。
霍章柏也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觉得他这样也好,说明从未经历过世事。
能一直这样开心地活着,又有什么不好?
但他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年便听到了应岑父母双亡,公司动荡的消息。
他看着应岑再没了往日的娇纵,挨个低头求人的模样,仿佛看到了二十五岁后的自己。
霍章柏本就是想帮他的,却没想到他会自己提前找上门。
那日下了好大的雪,应岑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衬衫。
进来时身上落满了雪,整个人冻得直发抖。
浑身上下都透着蓄意青涩的勾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