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真的爱听夸赞。
霍叔玉小夸了一句:“父亲英名,儿子受教。”
霍钧定定看他,不知是被小儿子的拍马屁水平逗笑了,还是被他夸笑了。
总之这位常年古井无波的首辅大人,唇角微微扬起,轻轻笑了声。
“我会把你调任到都察院。你要走这条路,只这个水平,是没法在官场混开的。”
以后,没有首辅爹给他撑腰了。送他去都察院,叫沈钦言教一教。
作为回报,霍钧不会为难谢星珩。
霍叔玉向他请教:“沈大人为什么对谢敬之那么好?非亲非故的。投缘吗?”
霍钧起身,收拾桌案。霍叔玉过来帮他,锲而不舍,又追问了一句。
他这点跟他两个兄长完全不同,他一点都不怕霍钧。
霍钧撒手,双手背在身后,看儿子给他收拾桌案,又听一句没水平的墨宝夸赞,嘴巴严紧,一字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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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
晚饭时间,书童墨尘带着谢星珩准备的食盒,以及一封信件,送来沈家。
他是沈钦言调给谢星珩用的书童,本职之外,还会负责送信、送东西,在两府之间往来。
食盒里都是些家常小菜,另有一大盆滋养汤羹。
谢星珩这两年送食盒的频率高了,大概是一周两次,一次营养汤,一次食疗煲。
偶尔有信件,但信里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看不看都无所谓。真有要紧事,谢星珩会直接上门。
这个食盒,更像是晚辈对长辈的关心。
又或者是聪明人之间的默契。
赵管家熟练接过食盒,把家仆都撤出主院,亲自布菜。
他准备了两副碗筷。在江府做书童的墨尘,没人招呼,自然就坐下了,与沈钦言同桌共食。
他去江府时,刚过十岁。今年十六了。
样貌长开,眉眼间有三分像沈钦言,但脸型更加柔和。一个男子,长了一张标准的鹅蛋脸。
外貌过于柔和,作为书童,又太过貌美。
他陪沈钦言吃着饭,期间没多的言语。
沈钦言似乎没胃口,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等墨尘吃完,他问:“你想见你娘吗?”
墨尘顿了下,没言语,自顾端茶漱口。
沈钦言说快了。
墨尘没明白:“谢大人都升官了。”
还是入阁的辅臣,更不能随意离京。
沈钦言表情略有讥嘲:“这世上有什么是长久的?”
墨尘依然不懂。
沈钦言不解释,只说:“你无须与他共患难,让你走,你就走。”
墨尘问:“如果我想赌前程呢?”
沈钦言表情不变:“你连谢敬之的困局都看不明白,入场下注,就是一个死字。”
墨尘没吭声,看唇角抿起的弧度,分明是犯倔。
沈钦言心硬如铁:“跟你娘团聚、下地狱的前程,你只能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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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府。
常夫人摆了三桌家宴,宴后常如玉叫几个孩子去武器库,选一件心仪的兵器,也看看铠甲的样式。
“铠甲样式选定就不能改了。”
摆在武器库的兵器有两种,一种是遍身刀口血迹的旧兵器,它们与斑驳的旧铠甲配套。
一种是同款的新兵器。
铠甲没有新的,在祖辈用过的样式里选,再根据各人的体型定做。
常家小辈里,只有常如玉的长子、幼子有铠甲。余下都是其他兄弟家的。
过惯了和平日子,各房都忘了祖训,一年年的拖延,舍不得送孩子去战场,也舍不得让他们平时多习武。一个个的,啃啃兵书就算交差。
常如玉对他们没有大指望,只跟他们说:“我们常家世代武将,这回兵演把你们带上,你们别叫屈喊冤,也别找借口不去。
“我不要你们的命,也不要你们的血,但我要你们记住战场残酷。你们不想死,不想后辈子孙埋于战土,就都争气点。文不成,武不就,不是我常家男儿。”
他侧身让步,让这些小辈们进屋挑选。
武器库的三面墙壁上,挂着常家武将们的画像。
有一副铠甲后边没有画像,铠甲也没有那么多的斑驳血迹和砍刺痕迹。
那是常如玉的铠甲,等他百年之后,也会将画像挂在这里。如先辈一样,看着家族后辈,来选铠甲武器,护大启江山。
他的长子领头点香,做了示范。
选中哪一副铠甲,就给哪位先祖上香。
请英灵,回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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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江府。
一家人吃过晚饭,江知与被庭哥儿叫到屋里说悄悄话。
他有心事想跟爹爹说。
江知与看他小脸板着,便也有严肃认真样。
庭哥儿跟江知与说:“爹爹,我感觉父亲不如以前喜欢我……”
他鼓足了莫大的勇气,随着字词增多,眼睛里的水汽也愈发浓厚。话落,还有眼泪珠子跟着掉。
江知与心里揪着发紧,他蹲在庭哥儿面前,给他擦擦脸,又抱抱他,然后望着他眼睛说:“你爹是怕你以后被人欺负。”
家中两个小宝长到这么大,所见委屈无非是家中摩擦的小事,或者是读书时挨了训斥,跟好友有点小误会,兄弟之间有点争执。
庭哥儿吸吸鼻子,问:“像谢川哥哥一样吗?”
他听说谢川在国子监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欺负,具体又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被人骂了。
江知与说:“比挨骂更难受的,是让你想要的都得不到,想保的都留不住。你可能会很久见不到亲人,也可能吃不饱穿不暖,被人冤枉,被人抢走你喜欢的东西。也可能会亲眼看着家人被欺负,而无能为力,笑脸相迎。”
这些话,江庭听得懵懂。
他知道很久见不到亲人的苦处,他好久没见到爷爷们了。
他也知道家人被欺负的无力。比如谢川哥哥被欺负,他跟哥哥嘀嘀咕咕好多天,他们连国子监的门都进不去。
顾家大哥带着他们过去,他们看着国子监出来的人都比他们高,比他们壮。心里怕怕的。
江庭把不懂的话绕过,自然有了个逻辑。
原来被人欺负,还能很久见不到亲人。
所以父亲跟爹爹,也被人欺负了。
他扁扁嘴,似乎做了天大的决定,问话时,嘴唇都在抖:“那吃苦有用吗?”
江知与心间一片酸软,他揉揉庭哥儿的脸颊。
“傻孩子,你爹也舍不得你吃苦。你做好学生的本分就够了。”
庭哥儿望着他,突然凑过来,在江知与脸上亲了下。
小郎君长大了,跟爹爹亲近会害羞。
他扭捏着说这是儿子的本分。
江知与蓄在眼中的泪水,被他勾落。
书房里,谢星珩正在纸上狂书。
他大部分时候想事情,只在脑子里过。
少数极为棘手的事,会写手稿,将乱七八糟的杂思都写下来,然后一点点梳理。
梳理时,某些字词、事件,可能会串联到某些被遗忘的记忆,进而引发新的想法。
他升官这件事太不正常,他在外还能稍有放松,让人看不出端倪。回家之后,这些压力就倾泻而来。
书房的门开了一道缝隙,发出“吱呀”声。
谢星珩抬眸,第一眼就看见了在外探头探脑的岚哥儿。
岚哥儿跟他眼神对上,立即露出甜甜笑意:“爹,我能进来吗?”
当然能。
谢星珩放下毛笔,朝他招手。
“怎么就你一个人?弟弟呢?”
岚哥儿背着小书包,拿着两个高筒瓷杯,走路小心翼翼,过来递给谢星珩一杯,他又把满杯的奶茶喝掉一大口,才跟谢星珩说:“弟弟有事找爹爹,我就出来了。”
谢星珩今晚没胃口,饭都没吃,回家就闷在书房里。
岚哥儿喝一口奶茶,踮脚把瓷杯放在书桌上,从他的小书包里往外掏东西。
里边一份功课都没有,全是好吃的。
有谢星珩常在外头买的肉夹馍,还有家里新蒸的花卷。岚哥儿还拿了些零嘴。一些软糖、果干、肉干、小鱼干。
他不知怎么拿的,还用油纸包了只大鸡腿。摸着还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