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辻有些出神地想着,然后奇怪地发现自己并不因为这件事而感到额外的难过。
“对,同期、同班,我们几个是关系最好的朋友。”松田冷静地回答,“所以你要怎么办?先说一句,我绝对不接受什么牺牲一个人来挽救别人的剧本。”
上辻叹了口气:“我没打算对苏格兰动手。”
“这样吗?”萩原研二插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切的痛苦来,“所以,在你的预想中,今天在这里死去的只有你自己吗?”
*
——“我还有想做的事情没做完”。
上辻祐希这么说。
——他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萩原研二想,他已经猜到上辻的打算了。
“你想让我对你动手。”他紧紧地盯着上辻祐希,“小诸伏和小阵平没有枪,因为你不希望他们插手这件事——你想死,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然后你想要报复我——因为你觉得我也欺骗了你,你想让我动手。你想让我记住这一刻。”
上辻:“……”
上辻:“……萩原警官,你真的超可怕的。”
“所以我猜对了吗?”
“差不多?”上辻的枪依旧没有挪动位置,“你动手的话,我保证不反抗,不对人质动手也不反击。这种距离你应该不会瞄不准心脏或者大脑,我想你现在应该也没有讨厌我到打算故意选择一个更痛苦的位置折磨我。虽然你是爆炸物处理班的,但击杀犯罪分子的功绩也能拿到不错的奖金和表彰吧?报复……我确实很希望有人能记住我,不过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罪犯,你总会忘掉的。”
“……”萩原研二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不照做呢?”
“那我就不能保证诸伏高明警官的安全了。”上辻说,“而且为什么不这么做?你们是在营救现役警官,对手是个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开枪,你的同期、你同期的哥哥都安全了,苏格兰还可以照样当他的卧底……”
他侧过头想了想:“是担心后续处理问题吗?知道苏格兰是卧底的人现在只有我了。调查出这件事的线人已经被我处理掉了,如果想要找的话,尸体在郊外,和我之前常用的车一起烧掉了,牙齿被我分散到不同的地方丢弃,应该没办法再辨认出身份。至于我。我确实算是组织的贵重财产,但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痕迹,应该不会惹上麻烦。”
萩原研二等着他说完。
他注视着这个看上去似乎还是很平静、把自己的痛苦隐藏得很好的年轻人。
“我能先问个问题吗?”他说,“你为什么突然又想要死了?”
“因为理智上我知道你们做的都很对,但我感觉很难受。”上辻说,“换成以前应该没那么糟糕。但萩原警官,你真的拉高了我的承受下限。我开始忍受不了很多我应该忍受的东西了。”
“所以你想报复的其实就是我。”萩原闭了闭眼睛,“你要我动手杀死自己喜欢的人,然后一辈子记住这件事。”
他以某种豁出去了的气势这样说。
*
——必须放手一搏。
——小祐希的意志太坚定。
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萩原研二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心有死志的人大多在被救回来之后会感到后怕,但上辻祐希对这种情况的反馈相当麻木,就好像,他在期待得到拯救,却又觉得这没有什么意义。
上辻祐希现在的状态比之前要更难说服,而萩原研二找不到更合适的击破点。
——他不想利用这份感情,但果然,他更不想看到上辻祐希死去。
——对上辻祐希最有力的武器永远是真心。
这一点,萩原研二再清楚不过。
第44章 File.044
上辻祐希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幻听了。
不过他幻听也不会幻听这么离谱的内容。所以萩原研二真的说了“喜欢的人”这个词语。
没有惊喜,上辻只觉得疲惫:“萩原警官——我不知道你的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这不重要,你依旧想让我活下来,我很高兴。不过退一万步说,假设你是真心的。那你真的是疯了。”
“是吗?”萩原冷静地反问,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小祐希觉得自己属于很没有魅力的那一类吗?”
上辻:“……”
他这辈子的脸倒是确实长得不错。至少放在训练营里,他这种类型如果成绩不合格,一般不太可能被送去实验室。
“苏格兰大概没有给你科普过我的‘丰功伟绩’,”他说得有些嘲讽,“但我真的杀人放火都做过,还不止这些。萩原警官,你应该不至于这么不理智才对。”
“但你也救了很多人。”萩原研二肯定地说,“信号屏蔽器、液氮排爆的设想——全世界的排爆警察都会为此而受益。”
松田在旁边帮腔:“老实说……我虽然是抱着自信的态度面对每一颗炸弹的,但不能否认,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可能发生。遥控更加是难以控制的情形。你真的救了很多人。”
上辻反问:“那又怎么样?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不能用来做加法和减法。哪怕我救了一百个人,之前死在我手里的那一个人的生命也挽救不回来了。”
“——你看,就是这样。”萩原说。
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生在这样的环境中的你,依旧这样珍视生命的你。你知道在这么说的时候,你的灵魂有多闪耀吗?”
*
萩原研二以前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他向来是异性当中最受欢迎的角色,也深知要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来获得女生的欢心——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被和预期完全不同的灵魂所吸引,为那份闪闪发亮所着迷。
但上辻祐希实在很特别。他看起来仿佛软弱到无法坚定地活下去,内里却拥有格外坚强的信念。
这是个很矛盾的人,也是个很危险的人。但萩原研二越是了解他,就越是觉得自己移不开目光。
那个年轻人被困在泥沼中,几乎整个的被淹没——但显露出来的那一部分,以及逐渐被他拉扯出来的剩余部分——那是明亮的、光彩夺目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尚有踩下刹车的机会。他知道自己的情感尚未达到无法挽回的时机。但——隐约的,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停下这辆有些失控的车。
今年年初时,隔壁交通部的女警官习惯性地过来找他参加联谊会——萩原研二人气高,又很擅长炒热联谊会的气氛,警视厅内不管男方还是女方举办的联谊都喜欢叫他,但鬼使神差的,他那一次拒绝了。
——然后下一次也拒绝了。
当时被拒绝的同僚非常吃惊:“哎?难道萩原你终于找到喜欢的人了?恭喜啊!”
萩原:“……”
当时的他想了想,然后弯起眼睛回答:“我也不清楚。但我认为在想清楚我自己的心情之前,还分心在别人身上不太合适。”
在做出这样的回答的同时,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仿佛在纵容那份尚未开花的幼苗安然成长。
这是危险的道路。诸伏提醒过他,公安的入坂警部更是在和他熟悉一些之后郑重地告诫他“你依旧要记清楚,马尔贝克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却只是无端联想到年幼时,父亲第一次让他坐上家里的汽车,然后踩下油门,带着他出门兜风的经历。
那天回家后母亲唠叨了他们整整十分钟,为了父亲开车总喜欢往限速上靠的习惯。但年幼的萩原研二只是雀跃而兴奋地抓住了父亲的手。
“我能学吗!”他大声说,“很有趣!”
——在仿佛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外表下,萩原研二本质上是个喜欢刺激的人。
年幼时的经历让他学会了如何在适度的情况下享受自己的爱好。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太着急做出选择,只决定好好思考自己的真心与会随之而来的一切衍生风险。但现在,边界线从远处挪到了他的脚底,在如今、在上辻祐希的事情上,他意识到自己正面临无法回头的选择。
——是就此刹车,看着他抱有好感的年轻人死在绝望之中,并在未来无数次地回想这一天。
——又或者,踩下油门,伸手抓住还沉没在泥潭中的珍宝。这或许有一定的风险,但他不需要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为了自己曾经做出的选择而感受到后悔的情绪。
这绝非安全线内的选择,但意识中,萩原看着自己踩住离合器的踏板,并将手放在变速杆上,将它往更高一档的方向推出。
——他做好了加速的准备。
*
“这个时机不太好,”萩原研二垂下眼,静静地叙述,“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值得很多人的喜爱,而我渴望获得你的垂青。”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颗由幼苗成长成花苞的小小的植物发出轻柔的“啪”的一声,温柔地舒展开了自己的花瓣。
*
诸伏景光以前就知道,很少有女生能抵抗火力全开的萩原研二。
……不过他今天决定把这句话中的“女生”改为“人”。
上辻祐希看上去完全怔住,脸上的神情是全然被震动了的模样——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向前移动了半步,又退了回来——他移动的瞬间,上辻握枪的手就向上抬起了少许,示意自己还有人质在手里。
但……
——萩原研二是真的可怕。
上辻想。
在最糟糕的时机发生的告白太过真情实感。哪怕这其中可能存在他未曾察觉到的虚假部分,他也无法克制地产生动摇。
“如果我再加一份筹码呢?”他试图完成自己原先的计划,“我所知道的、和组织相关的所有的情报……我做了一个数据库,只要我死去,程序就会在72小时之后把对应的密码发送到你的邮箱里。你们很需要组织的相关情报——”
“小祐希也说了这是你知道的全部。所以你活下来也是一样的结果。”
“……”
“而且,我还以为小祐希至少有一点——点在意我?”萩原刻意拖长了声音,露出有些可怜兮兮的神情,“结果要把这么残酷的事情交给我吗?”
“你也说了我是想报复啊。”上辻的声音中终于带上少许颤抖,“在这里杀掉我不好吗?你以后还会遇上更值得的人,杀掉我可以救下对你来说重要的同伴、可以获得资料、可以彻底摆脱我——”
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崩塌。
“——我不想活下去了。真的。”原本克制在心底的痛苦倾泻而出,他近乎茫然地说,“真的太累了。每天不管做什么都要反复思考,走错一步的后果就会非常严重。这甚至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如果选错一个选项,那位先生就会发现我身上的问题,往前倒推所有我经手的事务,会有很多人因为这个而倒霉。这次机会足够好……”
他轻微哽咽起来。
“我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对自己动手,但是我真的很害怕。然后越是拖下去,事情就越变得复杂。因为我没有选错,所以BOSS越来越信任我,然后我可以走的路越来越窄——”
“我记得每一个死在我手里的人。我记得自己是怎么动手的,他们又在死前都说了什么。我尽可能假装成因为那位先生要求而减小动静,能放过一个人就放过一个——但是我还能坚持多久?”
“一个人继续下去真的太累了。”他尽可能真诚地说,“萩原警官。现在真的是很好的机会。动手吧。”
*
上辻祐希说这些绝不是为了获得怜悯。
他只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倾诉真心话的机会——哪怕他认为这是他死前的最后机会,他也要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威胁才敢说出自己的心事。
——这样活下去,确实很累。
——可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啊。
萩原研二咬紧牙关,没有打算放弃。
“——所以。”在他快速思考自己应该说什么的时候,被当做人质、依旧被锁在椅子上的诸伏高明抬起头。
他锐利的眼中有光闪过:“虽然我对此事了解得不多。但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位上辻……君,你最想要的,不仅是死亡,而且是正确的死亡——你想要法律的审判,或者退而求其次,你希望死在代表正义的警察的手里,对吗?”
上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