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卫玄序声音清朗:“抱歉。刀下得重了。人死了,实在可惜。”哐啷一声。
卫玄序手里的弯刀应声落地。
人群中的肖兰时猛地一颤,不可思议地抬起头,阳光沐在卫玄序的长发白衫上,他款款从刑台上走下,神色平静,在那张脸上,肖兰时几乎看不到一丝皱起的风澜。
砰一声,卫玄序的靴子踢到了那把弯刀。
于是在一连串的清脆碰撞声后,那把小刀就从高台上滚落到肖兰时的跟前。连刀柄的绑带上都粘着厚厚一层血痂。
惊恐和愤怒两种情绪在肖兰时体内爆发,他瞪圆了眼睛盯着,泪水根本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跌落。
大伯……死了?
远处,从华不善地盯着卫玄序,笑道:“还没行刑结束呢,玄序就这么把人刺死了,那这些罪,谁来抵呢?”
卫玄序淡淡:“那依从华公子的意思,该当如何?”
话音刚落,从华立刻:“来人!”
一声令下,只见两个从家弟子从人群中扯出来了个孩子:“放开我!你们是谁?!放开我!!”
肖兰时含泪望过去,他认得那孩子。
是那天那宋烨石头来不羡仙,要换两个馍馍的那个孩子。昨天宋烨给他的钱袋,现在还沉甸甸地藏在自己怀里,宋烨要他交给他。
从华笑着看那孩子扑腾:“真闹腾呢。”
说着,他弯下腰,对着那孩子的脸问:“你知道你的爹爹现在在哪里吗?”
孩子一愣,颤颤地问:“你、你是谁?”
从华温和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带你去见他,好不好呀?”
孩子有些呆愣:“你、你骗人。”
紧接着,从华起了身,残忍地盯着卫玄序笑:“玄序,我听说宋烨大伯有个儿子,我就把他寻来了。不是自古有一件俗语,父债——”突然。
卫玄序腰间的伏霜剑动了,刀光剑影间空中飘起了一片晶莹的冰花。
“不——!!!”
肖兰时瞳孔骤然紧锁,歇斯底里地冲卫玄序的方向呐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伏霜剑上沾上了血,眨眼间的工夫便成了薄薄一层红冰。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此时脸上赫然出现一道贯穿的长痕,他惊恐地看了从华两眼,噗通一声,便倒在了血泊里。
人群忽然开始躁动起来。
“不……不……不……”肖兰时发了疯地拼命向前挤,可人群涌动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无论他如何努力,脚下的步子总是向后退。
肖兰时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么吵,不远处卫玄序的声音如此清晰、准确地在他耳边炸响。
“余孽罢了。不劳驾从华公子费心。”
肖兰时近乎失神地看着卫玄序,当他望见卫玄序嘴角的笑意时,他的心仿佛被人捏紧剁碎然后扔进深不见底的九天寒窑。卫玄序笑了。
他……怎么笑得出来的?
他怎么敢的?!!
一抹黑气微不可察地漫上他的眼底,当他满含怒火地要轰起银火时。
忽然,在他身后,有一双有力的臂膀猛地锁上他的脖子,把他用力向后拉。
几乎是本能地,肖兰时运转内丹开始挣扎,数道真气如小箭一样猛地刺向身后那人,可那人不仅不动,反而全部生生吃下。
几息后,肖兰时耳边传来肖观策的声音:“肖月。冷静点。家主叫我来把你带走。”
◇ 第136章 春天的意思
傍晚,树影摇摇,兵甲声清,天边黄云日醺,两三点雀影南飞。
茶馆的铺房下,肖兰时就那么坐在长凳上看天,也不知看了多久。
一旁的肖观策又抿了口茶,试探问道:“肖月?考虑得怎么样了?”肖兰时没应。
“肖月?”他又唤了声。
一转头,肖兰时的目光有些呆滞,问:“怎么?”
见状,肖观策关切问道:“肖月……你……”他本想出口安慰“没事吧”,可转念一想,显得多余,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肖兰时凄楚一笑:“我再想想。”
肖观策立刻:“再想什么?如今是金麟台来问责不羡仙,就算他卫玄序暂时搪塞了过去,金麟台不达目的,断然不肯罢休。你在这个风口上,不如就先听家主的话,跟我暂且回元京,等躲避了这会儿后,再商议其他事,也为时不晚。”
肖兰时只是重复着:“我再想想。”
见状,肖观策也不再言语,低头看着手边的茶盏,黄昏的余晖打在他银色的软甲上,将上面的甲片照耀得闪着金光。
良久,肖兰时起了身。
肖观策连忙抬头问:“肖月?你做什么去?”
灿黄的落辉渲染在他的脊背,肖兰时没有回头。
“我再想想。”-
不羡仙里,狼藉中凄凄清清的一片。
宋烨居住的偏房里,此时被人推开了门窗,太阳细碎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去,把空中微小的灰尘扑得沸沸扬扬的。
宋烨的床上被他铺得整整齐齐,床上还放着两件叠好的衣衫,卫玄序认出来,那都是宋烨常穿常洗的那两件,现在再也用不到了。
他缓缓坐在床边,床褥坚硬得让他觉得好陌生。
当雷暴日后,年幼的他被宋烨领后来,开始自己一个人睡在清堂,总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后来宋烨就让他睡在自己的身边,把他那柄陪伴他几十年的长刀放在卫玄序的枕边,陪他。还信誓旦旦说,有七杀刀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我们的身。
于是在他的印象里,宋烨的床总是好软好大,好梦好睡。
接着,卫玄序的目光被床边的一把素琴引去了目光,他把那扇琴缓缓放在腿上,抬手轻轻拂去了上面的灰尘,琴弦已经十分破损了,但勉强能够弹奏。
卫玄序的指尖在素琴上拨动了一下,灰尘混着阳光就那么清脆地抖出去。
卫玄序弹的曲儿叫《朝晖》,相传是远古时期的战歌,明明是激昂的曲调,却被他不由自主弹得越来越苦。
其实卫玄序本就是不擅琴音的,他学得慢,学得吃力,白天只是听先生讲一遍,晚上又不知私自下了多少工夫。与其说他的琴是先生教的,倒不如说是宋烨练出来的更恰当。
每一段旋律,每一个调子,甚至是每一个琴音,都是宋烨摒着卫玄序的手臂,一声一声、一句一句,弹了千百遍的。
有许多瞬间,卫玄序身体本能地觉得,宋烨其实还站在他的身后,用他结实有力的胸膛挺直了他的脊背,笑着说“错了”、“不对”、“很好”、“继续”。砰!
突然,一根琴弦实在承受不住,猛然在卫玄序面前崩断。
他像只猛然遇到野虎的林中鹿,猝然被惊了一跳。
琴弦上的余颤还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抖,旋即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看着断口,眼里的坚冰都尽数划开,里头是一层叠了一层的悲伤。
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所有人都是要走的。
怎么还会这样难过?
忽然,一个被阳光拉长的影子从门口迈上来。
卫玄序缓缓转头望过去,四目相对,肖兰时也苦涩地望着他。
那一刻,卫玄序的心像是被人猛然捏紧,他所有的理智在此刻——见到肖兰时的此刻——尽数崩断。
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看到黑暗中唯一的光。
卫玄序不顾一切地将肖兰时拥入怀里,轻声问了一遍又一遍:“你去哪儿了……?”
猝不及防的怀抱惊得肖兰时浑身一僵,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卫玄序衣裳上是冷的,身上有一股松木香混着其他的怪味儿,肖兰时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那该是刑台上未散的血腥味。
这味道刺鼻、难忍、甚至让肖兰时本能地觉得恶心、干呕,可是肖兰时推不开他。过了许多年以后他才想清楚,其实是他根本不想推开他。
在那瞬间,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怀抱里,爱、恨、怨、怒……所有的情绪都被卫玄序的体温熬煮成了一把刀,刀刀刺向肖兰时的心窝。他好痛苦。
良久,肖兰时低垂着眸子,在他耳边说:“你去死吧,行吗?”
卫玄序的眼底微微一颤,睫羽也跟着抖。他的话就像是一根针,猛地刺进卫玄序的胸膛,一股窒息感爬满他的胸腔,他几乎喘不开气来。
两息后,卫玄序眼睛里的冰花又开始重新织起。
他推开肖兰时:“怎么?我还活着,让你失望了?”
肖兰时苦涩地望着他:“为什么不愿意走?一定要守着你这座空荡荡的塔楼吗?”
“听人说,肖观策前进萧关,去找你了,是么?”
肖兰时望进去他的眼睛,嘲笑道:“大伯非死不可吗?”
“肖家的来找你,想让你回去。”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你应该跟他回去。”
“卫玄序!今天是大伯死了、死了啊!!”
“今晚你就回元京。”
“卫玄序——!!”
“回去。”妈的。疯了。砰!
真气从肖兰时手中升起,骤然轰击到卫玄序的身上,他猝不及防地吃下这一掌,连连退后了数步,肖兰时乘胜追击,立刻飞旋向他追去。轰!
电光火石之间,肖兰时掐着卫玄序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背后的石墙上。
一抹血丝悄无声息地自卫玄序唇边流下,滑到肖兰时的手上,毛骨悚然。
两息后,卫玄序忽然勾起唇角,双目微眯:“要杀了师父么,肖月?”
肖兰时疯狂地盯着他,掌下的力道在一寸一寸地收紧。卫玄序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红色,可他却没有反抗,只是嘲笑。
“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肖兰时眼底闪烁一丝异色,手上的力道没有再继续。
卫玄序趁机一把推开他,掐着脖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