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个女官的搀扶下,肖兰时来到大殿后头的一间屋子里。
一个年长女官陪着肖兰时,用指肚在肖兰时脸上涂着药粉,心疼说:“夫人这是何必呢……尊上他就是这个脾气,忍一忍,倒也不用再受这皮肉之苦。”
肖兰时脸上负伤,笑得灿烂:“忍?忍到什么时候?”
年长女官低了眉,再次用指肚楷起白色的粉末,似是叹息道:“命运这回事,不就是这样嘛。好死,总不如先赖活着,先顾了眼前,以后有什么,以后再说,总有一线希望。”
看她好言相劝,肖兰时也不好说什么,只含糊地答应了两声。
他一边被上着创伤药,脑子里一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种种。
虚妄的咆哮,底下人的惊疑,还有那些凌乱破碎的杯盘,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可肖兰时脑中只浮现出一件事。
就是刚才虚妄拔剑要刺他的时候,腰间露出了一把红色的钥匙。
电光火石之间,他回想起青青死去的那间莫名其妙的屋子,不由得皱起眉头。
会是那把锁的钥匙吗……?
突然,年长女官打断了他的思路:“夫人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肖兰时望向她:“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这大殿之后,还藏着这么一座宫殿。”
说着,他将目光眺望向四周,入眼的不再是琳琅珠宝,而是挂满了一张张动物的毛皮,望上去,豺狼虎豹凶兽猛禽都有,如同旌旗一般,一张又一张地交叠悬挂在一起。
年长女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道:“这是尊上的藏阁,平时只有少数几个下人来打扫,一般人,都很少来。”
肖兰时喃喃道:“他有藏兽皮的爱好。”
年长女官似是而非答着:“是,也不是。”
肖兰时起了兴趣:“怎么?”
犹豫了两下,她继而道:“尊上喜好围猎,尤其喜好围猎山野中极其凶猛的野兽,然后将他们生擒回行宫。”
“生擒?”
“然后活活凌虐致死。”
闻言,肖兰时忽得一愣。
他这才发现,那些悬挂在顶空的兽皮上,都密布着细小又密集的眼孔,像是用匕首一类的东西先划开一道口子,而后用圆柱状的什么硬物又捅进去一般。
只看着那些痕迹,肖兰时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尊上现如今,性子已然好多了。前些年,行宫里人如猪狗,还不如这些畜生呢。半夜三更,毛月亮在天上升起的时候,行宫里乐舞歌起,罚鞭长鞭震空,哀嚎不绝,声音凄婉,盘旋在黑夜上空久久不去,也不知那些是人是鬼。”
虽然心里知道这是幻境,肖兰时也不住因为脑子里浮现的画面而感到一阵阵恶寒。
“他如此暴敛,如何就无人抗争?”
听了这话,年长女官像是听见什么鬼话一般,先是回头打量了一眼四周,而后怪异地看着肖兰时:“夫人怎么敢说这话。”
肖兰时:“哈?”
然后她低下头,小声默念了几句话,肖兰时没听清,她又待了片刻后,立刻提着自己的药瓶,落荒而逃。
肖兰时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默默叹息一声。
转而脑子里又开始想虚妄腰间那把红色的钥匙。
他缓缓在这间大殿里踱步,突然发现这里只是看着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兽骨,其实一路走下去,发现这屋子里实在空旷。
最后,肖兰时的目光停留在几只野兽的头颅上面。
那些猛兽的头,已经完全风干了,无一例外,猛兽的两只眼睛都被人用利刃残忍地剜去,而向下看,断口处硬邦邦的肌肉被割扯得极其不平整,像是生前被人活活撕下来一般。那些野兽的头颅底下,桌子上都是暗红一片,像是以前渗下来的血,看颜色就知道,生灵已经死去许多时日。
肖兰时一开始猜测那些猛兽是虎,可细细打量起来,又发现它们不像。
像狼,却又没有细长的嘴。
突然,又是一阵噼啪的倾倒声惊扰了他。
肖兰时立刻起了身,一抬头,望见虚妄一身红色长袍,正摇摇晃晃地向他摩挲过来。
“贱婢……你这个贱婢……”
片刻后,他两手砰得一下怒击在肖兰时眼前的桌子上,紧盯着肖兰时,威压道:“跪下。”哈?
肖兰时闻着他身上的扑鼻酒气,只觉得他脑子好像缺了那么一块。
刚才大殿上在人前,拿起长剑吵得要死要活地就要赐死他,好不容易被那药师老头顺毛按了下去,现在不知道又那根筋不对,骂骂咧咧地突然又找上门来。
肖兰时一辈子见过很多有病的。
但论程度,他能拿个遥遥领先的排名。
于是肖兰时笑着说:“尊上酒终于醒了?”
话音落,虚妄猩红着眼睛,又把桌子上的茶杯拍得噼啪作响:“我说跪下!你这个贱婢给我跪下!”
酒臭和辱骂扑面而来。
肖兰时还是耐着好性地看他:“看来这酒还是没醒。”
紧接着,虚妄的手臂骤然抬起。
巴掌还没落下来,身体却因为醉酒的缘故,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肖兰时没忍住,噗嗤一笑:“我扶一下尊上?”砰!
虚妄抬拳重击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怒骂:“混蛋……”
“多谢尊上谬赞。”
闻声,虚妄怒气更盛,强撑起身子来还要上前去打他,却没想到脚下又是一个踉跄,整个人又重重跌在了桌子上。
忽然间,他绯红衣袍下的那串钥匙一闪而过。
肖兰时的目光立刻锁上他的腰间。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肖兰时立刻凑上前去:“哎呀哎呀,尊上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还摔倒了呢?来来来,本大爷——”说着话题立刻一转,“——本夫人大发慈悲地来扶你一下,千万别跌了啊尊上!”一边说,一边小手就流畅地摸上了虚妄的腰间。
可下一刻,虚妄大手一挥,猛地推开他,阴沉地低吼着:“滚开!别碰我!”
肖兰时皱眉:“嘶——”
他还没张嘴说话,只听虚妄阴狠地盯着他说:“你这贱婢!以下犯上,我定要你……要你不得好死!”
紧接着,空中立刻闪出一道绯红色的光焰。
灯光刺眼,肖兰时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目。
在一片混沌之中,砰!
肖兰时背上应声感到一阵刺骨的疼痛,似乎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像是钢丝一样扭曲。那股如海潮般的痛苦浩瀚席卷,将他像只海里漂泊的独船般击落在地。
紧接着,密如雨点的拳头就立刻落下来。
肖兰时拼尽力气挣扎,可依旧躲不过如此急凑的进攻。
在疼痛和混乱之间,肖兰时耳边听见虚妄歇斯底里地在喊:“我永永远远,都是你们这些贱婢的主人!!我永远都高在你们头顶!!你们这些肖小,只配在我脚下跪地求饶!!只配向我求饶!!”妈的。
肖兰时努力运转内丹,可虚妄的拳头上分明是带了功法,下得又快又密。他不住地抵抗,可效果甚微。
鲜血如同喷溅的水流般从他的七窍里淌出,打到最后,肖兰时已经分不清自己浑身是哪里在疼。
而虚妄的下一记拳头,永远更加有力。
肖兰时双手抱头,咬牙承受着,说来奇怪,在那种情况下,他的脑子里只浮现出一个念想。就是当年他第一次入不羡仙,给卫玄序做橘皮粥,不小心烫伤了手,结果卫玄序晚上的时候偷偷派人送来了烫伤药。
那伤多疼来着?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用了那药,手上的伤好得很快,连疤痕也没留。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药不是大夫说来骗钱的,而是真的能治病。
虚妄一直在怒吼。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拳头终于停了。
肖兰时趴到在血泊里,只剩下一口气,在残喘着。
他发丝上满是污血,凌乱地黏在脸上,快干涸的血痂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紧接着,他趴在地上的耳朵就听见虚妄逐渐远去的脚步,再然后是一阵关门声。
肖兰时丝毫不觉得痛苦。
他倒在血泊中,勾起嘴角的弧度。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跌落,顺着他的鼻骨滑落进底下的鲜红。
空气里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伤得很重。】
但肖兰时不以为意。
他用力伸了伸满是鲜血的手指,哗啦一声,从衣袖里小心翼翼地推出一根红色的钥匙,而后有气无力地低喃。
“你更应该向我道喜。”
◇ 第194章 我不是虚妄
“放开我!!我才是蓬莱的主人!!我看你们谁敢?!”
掌刑人一脸不屑地看着歇斯底里的虚妄,手里的灵锁又猛地一紧。
“啊啊——我、我要活剥了你!!”虚妄脖子上的铁链被拉紧,他涨红了脸,凶恶地瞪着掌刑人,身子一下一下地向他扑去,望上去,和一条脖子上被拴着锁链的恶狗无异。
掌刑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两息后,强支撑起精神,高声骂道:“大胆!你擅自囚禁尊上也就罢了,还敢以尊上之名,在蓬莱胡作非为!我、我我这就为民请命!”
说着,他壮起胆子,啪得一下打在虚妄的脸上,打得他的脸一歪。
虚妄先是一愣,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张合着尖锐的牙齿,疯了一般地向他挣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掌刑人被他的架势吓得向后退了两三步,最后,把请求的目光高投,看向高台上那个真正的卫玄序。
他站在一樽巨型莲花木樽之上,一身整齐洁净的白素袍,身后的青丝用一根白玉簪子绾起,而后披散在脑后,随风的吹拂微动。
他凝神望着底下奋力挣扎的虚妄,脸上无悲无喜。
肖兰时站在一旁看着,完全看不出来那是一个看向把他囚禁了整整几年的仇人的眼神。因为他得眼睛里太平静了。
突然,卫玄序缓声问:“你身上的伤,是他打的,对么?”
肖兰时先是一顿,而后看向他:“不然?是我自己没事的时候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