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时难以置信地仰头。
——本应该已经在后林被他斩杀的恶灵,竟然变成了仙台里面目狰狞的怪物!
“鬼……鬼!”
人群中飘起颤抖声,肖兰时转头望去,在满地的尸首群中,上百道黑色的幽魂便随着怪物翅膀的闪动,缓缓飘往上空。
紧接着,天上的怪物俯冲下去,力道闪动着雨丝都变了方向。
一股暖流迎面吹过肖兰时的脸侧,空气中的冰冷似乎突然间消失了,周围变得无比温暖,给他一种久远的、仿佛在母亲怀抱里的安逸。
在静谧之中,怪物吞噬着匪贼的幽魂,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在温暖的气温中,紧张和焦躁都被轻轻地淡去。
甚至有人主动靠近怪物,看它坐在地上美餐的模样,叹道:“它好像一直巨大的毛茸蜘蛛,没什么攻击性。”
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人主动靠近怪物,以惊奇地目光打量着他。
寻安也想去看,却被肖兰时本能地拉住了。
“你干嘛?”
肖兰时眉头紧皱,道:“周围的冰雪化了。”
“所以呢?”
“所以很怪。”
当他一回头,看见李许正拉着李莺向远处退去的时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
如果说是一种温暖的静谧,不如说是温水煮青蛙的眠醉更加恰当。
怪物吃得很快,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上百只幽魂便被它吞噬殆尽。他像是没吃饱一样抖了抖肚皮,转头看向他身边的人群,那只人类的头颅在它巨型身体上显得格格不入,但却精准用人的面部表情传达出一种情绪:不满。
突然间,他腾空而跃,八条巨腿上的绒毛顷刻间都变成了硬刺,雨一样播撒下去。
肖兰时歇斯底里地大喊:“撤退!茂叔!快撤!”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根人手臂长的影刺横空直下,将程茂的身体劈成两半,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灰白的衣衫。
没了程茂,那一支城民的队伍瞬间像是无头苍蝇般乱转,许多人逃窜进旧东城区,那怪物也跟着人群的流动飞在城区。
它在高空中乱转,似乎找不到从何处下手。
于是有人便喊:“躲进房子里!它找不到!”
闻言,惊慌失措的人群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齐齐涌向房屋里避难。
寻安抓着肖兰时胳膊也要跑。
他却站在原地不肯动:“不对。”
就在寻安疑惑回头的瞬间,一团白光炸裂在他的身后。
怪物身旁凝结出七彩的炫光,用它巨大的翅膀闪动在一起,将光焰相容,变成一只只耀眼的白色光球。
白色。
能吞噬一切的白色。
光球如雨点一样落在城区中,翻炸出一声声轰鸣。爆炸所及之处,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毁,仿佛世间重新回到混沌的原点。
在所有人都在逃命的时候,忽然,肖兰时逆着人群奔去。
“肖月!你干什么去!”
寻安向前一扑,没能抓住他的手。
“我得把阿嬷的尸首抱回来,让她风风光光地下葬。”
那一瞬间,寻安看着肖兰时跌跌撞撞向里面跑的背影,忽然就明白了肖月,明白了肖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阿嬷在冰雪天被李家赶出旧东城,又被后林卢申抢过了最后一点口粮,最后当肖月拿着好不容易找到的药材兴冲冲跑回去的时候,他的阿嬷已经冻僵了。
肖月守在她身边好久,煮尽了他拿来的草药,但是他的阿嬷再也没有醒。
寻安想安慰他,但是却自己哭得泣不成声,反而肖月平静地说没关系,问寻安愿不愿意帮自己一个忙。寻安点头问是什么。肖月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让他帮忙把阿嬷的尸首藏在旧东城的冰棺里。
再后来,肖月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逛花街,游凤楼,在声色软语中和后林、和李家悄悄搭上了枝蔓。
寻安想不通为什么肖月要那么做,但是他相信肖月说过的话。
他要让阿嬷风风光光、清清白白地下葬。
轰——!
头顶的怪物又吐出一片焦黑的钢针。
肖兰时的背影在如此多的尖叫和惊恐之中,越变越小。
寻安大喊:“肖月!你回来!你是去送死!”
但肖兰时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死?他连想都懒得想。
他一直知道,像他这样一个连父母都抛弃的人,是注定最终不会有好结果的。
所以别人怎么骂他他都无所谓,他早没自尊了。
但他却想让给他熬橘皮粥的阿嬷——这个这么好这么好、值得被所有人善待的阿嬷,不要再生骇人的冻疮、不要再忍气吞声咽下别人的白眼。
现在他终于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却只能买虚无的妄名和冰冷的棺材了。
月亮已经黯淡了。
于是肖兰时用尽全力向前跑。疯了一样。
突然,一道身影横空截断他的去路,按住了他的肩膀。
肖兰时拼命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掉。总是这样。像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怎么都挣脱不掉。用尽全力的挣扎只不过是给蜘蛛多了几分餐前的玩味而已。
总是这样。
“肖月!”轰鸣之中,卫玄序的声音响起。
肖兰时下意识地一颤。
仰起头,卫玄序的脸还是一贯的平静:“阿嬷的尸首我替你寻,这里太危险了,你去躲往安全的地方。”
肖兰时微怔:“你怎么知道……?”
卫玄序提起剑,伏霜亮动。
“从你在萧关散银起就猜到了。”
忽然,卫玄序的左掌按在剑刃上。
肖兰时睁大了双眼:“你做什么?”
一道血痕出现在伏霜霜白的剑身上,而后随着伏霜的颤动化作血雾。
“去吧。”
卫玄序丢下简短两个字,便纵身跃入轰鸣的城区中,身影和怪物撒下的白光融为一体。
大雨滂沱。
肖兰时没有躲,他就站在原地,风和雨在他耳边嘶鸣。他亲眼目睹了卫玄序无畏地冲向那庞然大物,在血和硝烟之中搅缠。
天地之间一片雾茫茫的灰色。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
伏霜剑刺入怪物的瞬间,世间的一切仿佛又安静下来。
-
淅淅沥沥,雨停了。
碎瓦颓垣中,一个人影渐渐走来。
肖兰时站在原地,睁大眼睛望着那人影,心跳快到使他本能地感到恶心。
烟尘中,卫玄序满是脏污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摇摇晃晃地向肖兰时走来,每走一步,脚边就有碎冰花从伏霜剑上剥离下来。
四目相对,卫玄序漆黑的眼眸里还依旧泛着光。
他喉咙有些沙哑:“冰棺找到了,安然无恙。”
突然间,肖兰时经年累月高高筑起的心墙,突然也像是被怪物砸碎了一般,墙里被深藏的委屈如同洪水一样涌出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冲垮。
“太好了……太好了……”
肖兰时一直在重复说这句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他感到自己的音调越来越低,喉咙越来越紧,嘴唇在颤抖。肖兰时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但是他控制不住。
他本能地摒起呼吸,不让眼泪在别人面前展现出来。眼泪就是脆弱,脆弱在别人面前展露出来,别人就会利用。他好怕。
于是他的唇越来越抖,他根本控制不住。
忽然,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他面前。
卫玄序温和的语调响起来:“可以哭。任由眼泪流进心里,你就变成坏人了。”
妈的。
那一瞬,肖兰时整个人都被打碎。
他蜷缩着跪在地上,手指用力扣进他的发间,在硝烟和一片狼藉里,眼泪拳头一般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好害怕。
卫玄序轻轻将他拉起来,然后将他抱入怀中,什么都没有说。
松木香的味道将肖兰时牢牢包裹住,肖兰时就那么倚靠在卫玄序的臂弯里,那是他第一次被人用力抱紧,他彻底乱了。
于是委屈如决堤的洪流。
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在残垣断壁中不顾一切地哭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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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高楼上。
从华眺望着旧东城的方向,拳头攥得骨节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