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下辈子吧。我不要和你相遇在督守府的钟楼前,要在云烟环绕的青山里,和你做一对闲云野鹤。”
两人在家族的夹缝里闹了这么多年,现在他看向王琼的时候,眼里没有愤恨,没有懊悔,沐光的浅色瞳底里只有一种情绪。
那就是不舍。
呆子。
永别了。
下一刻,露草剑划出一道剑尘,径直向王琼劈来。
王琼一眼看出来那不过只是虚张声势,可他身旁的侍从却先一步惊慌上前,大喊:“琼公子小心!!”
砰。
一把长剑笔直刺穿韩珺的胸膛。
“不——!!!”
王琼瞳孔极剧皱缩,他惊恐地推开身前的弟子,发了疯地想要抱住韩珺,可还没等到他的手伸出去,韩珺已经倒下了。
肖兰时在远处看着,默了数息,转身向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
所有人都被卷席在混乱里,趁着无人,肖兰时悄悄推开阁楼的门扉。
那日在督守府,寻安一族被千钟粟纳为外族之后,便再无了痕迹。如果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除了督守府,能查到什么信息的也只有千钟粟。
“族册……族册……”
肖兰时的指头在一册册书卷中点着。
几番搜索,他才终于在一个书架的角落里找到。
外族弟子志。
肖兰时据年锁页,信手翻到庚寅纪年。
一打眼,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肖兰时的眼帘。韩林。
肖兰时一皱眉,韩林?
他不是几乎上下打理着千钟粟?怎么是外族弟子?
想着,他继续向下看去,书册上对于韩林的记述格外详尽。
韩林,原名乌苏哲,本是云州逃荒到萧关的灾民,后以奴隶的身份卖进千钟粟。天资开蒙极晚,但因格外勤奋好学,特被韩家家主拔擢为外门弟子,不经年,又晋为内门弟子,改名韩林,协助管理千钟粟等事宜。
正看着,忽然。
砰!
藏书阁外一记剑尘轰然轰在窗棂上,瞬时间撩起了火花。
肖兰时匆匆瞥了一眼头顶的火焰,想着王家多半已经全部占据了千钟粟,便立刻向后面翻去。
未几,寻安的名字果然记录在册。
寻安,坦达异族人,原籍……
肖兰时迅速跳过大片大片的字章,翻了一页。
找到:被收纳为韩氏外族弟子。
后听由家族调遣,接受委托,与同族人一道,前往摩罗云起,任期五年。
看到这,肖兰时就没接着看下去了。
他暗自思忖着:“摩罗……?云起……?”
话音刚落,外面一片欢呼声,透过窗棂的破洞席卷而来:“功成——!!韩亡——!!韩家终于彻底亡了——!!”
闻声,肖兰时立刻合上书本,原路溜出藏书阁。
-
一路上,四处尽是王家赤袍。
刚走出几步,忽然,两三个清点残局的弟子慢步走上来。
肖兰时连忙躲进旁边的灌木丛中。
弟子指着地上一具死尸,很是嫌弃地用脚踢了踢:“韩珺不是一向注重仪表,这人长得这么丑,也能不被韩家赶出去?”
“能有多丑?”
另一个弟子好奇,也凑上来看,随后:“咦~!赶紧收拾了吧,看着晦气。”
“不是,你看他身上这袍子,全是金丝纹路,好像还是什么韩家重要人物。”
语罢,一个小弟子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喔喔,我想起来了,原来那传闻不是假的。”
另外两人也凑上来:“什么传闻?”
小弟子神秘兮兮,压低声音:“以前很多人都说,韩家的那个韩林,是个奴仆出身,面相奇丑无比,被千钟粟上下叫小怪物,本来是要赶出去的,可叫韩家韩珺那公子拦下了,后来得了家主器重,一直易容……”
话音未落,他的话便被打断:“荒诞!他韩林要是眼前这怪物,那韩琼公子为什么替他求饶?韩家家主又为什么把家都给一个外族弟子托付?”
弟子忙着争辩:“我没说谎。韩珺不是身体一直不好,连剑都拿不起来吗?他爹看儿子不中用了,找个人又有什么不对?”
另外两个弟子摆摆手:“行了,别说废话了,你赶紧清点一下有什么重要东西,好一并汇报。”
弟子闷闷不乐,蹲下身就往尸体身上搜去。
未几,他激动喊道:“这人身上有张纸条!”
另外两个弟子连忙凑上来,一看,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看上去年头许久了。
“呸!大惊小怪!你什么垃圾也当宝贝。”
“走了走了,不理他,赶着向家主汇报去了。”
两人走远后,小弟子也气鼓鼓地将纸条扔在地上,出奇般踩了几脚,随后也一溜烟儿跑出了院落。
等人都走了,肖兰时才显出身来。
他走到尸体旁边,低头一瞥,眼下人相貌奇丑无比,两臂都被断去,胸口被捅穿,但衣领间那个纹了一半的鹤纹他不会认错,这人就是韩林。
千钟粟那些恶事,他一件不少地参与了,写进萧关策里,恐怕要遗臭万年。
肖兰时弯腰拾起地上的黄纸,抖了抖。
血迹和脚印下,俊秀的字迹工工整整。
白衣郎,立亭堂。
端书卷,有余光。
忽斜睥,羞赧藏。
竹影摇,腊梅香。
轰——!
肖兰时闻声望过去,千钟粟最高的楼宇被火烧塌了。
雾霭沉沉,黄云日曛,两三星鹤影振翅南飞。
一个百年的家族覆灭。
只需要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作者有话说】
小韩和小王的剑名出处(蹲):
溪居唐柳宗元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第67章 给我尝口酒
游猎队。
夜深了,肖兰时提了坛酒,独自一人踏向屋顶。
偏仓中有棵上百年的老树,建粮仓的时候没舍得砍,留了下来,直直刺破屋顶,枝丫在空中摇曳。
肖兰时就倚靠在这棵树上,一边饮酒,一边望着脚下一片静悄悄的屋舍。
忽然,身后砖瓦响动。
“怪不得我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躲在这儿藏着了。怎么,明亮亲自给你铺的床,你还嫌弃上了?”
一转头,李莺缓步走来。
肖兰时倚树嗤笑一声:“少来。”
李莺绕过肖兰时,与他隔着古树背靠背坐下,问:“什么酒?”
肖兰时:“从明亮屋里拿的,喝着像是女儿红。”
“那小崽子现在敢偷着喝酒了?”李莺从树后伸出只手,“给我尝口。”
肖兰时举坛递给她:“他哪会,喝糖水还差不多。没收的吧。李大小姐你看人还真有眼光,他才多大?七岁?八岁?你就先下手了。”
结果毫无悬念:“滚蛋。”
肖兰时抖肩笑了笑。
李莺抱坛灌了一口,用袖擦着嘴:“这么酸,这算是什么女儿红?女儿尿还差不多。”
树后,肖兰时比了个拇指:“李大小姐真乃大家闺秀。”
“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