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峰历代剑尊,哪个不是生而是天下共主,死而为苍生四海?
不偏私,无情念,剑出言随,众生仰望。
他以为他死之后,出寒仙尊会是这世间最霁月清风明亮光华的一把剑,不沾凡尘风雪,不惹红尘喜怒,会和他的师尊南鹤剑尊一般,立于两界巍巍之巅,直至沧海桑田,直至世人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却还会称一句“剑尊”。
可现在……
他抬手,以指尖轻轻撇开谢折风额间的碎发,同当年师弟刚刚入门时一般,替他收整衣冠。
缓缓做完这些,安无雪才责怪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他死无全尸,师弟登临绝顶。
他们都行路无悔,不好吗?
四方依然寂静无声。
昏迷中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我先前并不在意隐情,”他说,“因为我觉得,不论什么隐情,说到底是你主动杀了我,事实无法改变。而且你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是现在……”
安无雪嗓音一顿。
“呜呜……”
困困似是趴着有些无聊,从床榻旁爬了上去。
它看了一眼发呆的安无雪,又走到谢折风身侧,轻轻咬着那人衣裳,扯了扯谢折风。
“呜呜?”
谢折风自然也没办法理它。
安无雪无奈。
他揉了揉小东西的头,柔声对它说:“他暂时没什么大事。”
困困这才放心下来:“呜!”
“我儿时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千年过去也这么大了……”
“呜?”困困歪了歪头,似是有些累了,直接在谢折风身侧趴下卧倒。
“没良心的,”安无雪宠溺道,“他杀了我呢,你怎么从始至终都这么亲近他?”
“呜呜!”
安无雪听不懂。
但他本也没有责怪之意。谢折风毕竟养了困困千年,困困亲近对方很正常。
他顺着小东西的毛发,在床榻旁坐了许久。
月上梢头。
火精倏地灭了光华,寒梅小院里挂着的花灯被灵力掐去烛火,明光散去,院内总算入了深夜。
次日。
黄昏之时。
谢折风一直没醒。
但这人眉心舒展,睡颜平和,似是已经将心魔压制得差不多,快要醒来了。
安无雪本想直接在一旁等到谢折风醒来。
可和姜轻约好的时辰到了,他收到姜轻的传音,告知他赴宴的地点。
他昨日怀疑姜轻,冒犯对方,许诺了要请姜轻喝仙酿来赔罪,自然不好爽约。
“你在他身边盯着他,”安无雪叮嘱困困道,“若是他神魂有恙,你替他压制一二,压制不了速来寻我。”
困困点头:“呜呜。”
安无雪设下结界,将谢折风和困困护在这寒梅小院之中。
他修为已回到当年之巅峰,这世间除了谢折风,无人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破了他的结界,他并不担心。
灵力一挥,春华出鞘,他御剑赴约。
姜轻所选的酒楼,是第一城中接待凡俗贵人和修士的酒楼,其中往来大多都是修士。
安无雪从剑上落下,随着姜轻留给他的引路符一路往上,听到不少仙修在谈北冥之事。
“安无雪”这三个字更是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刚作为宿雪醒来,跟着谢折风去照水城的时候,也听了这样一耳朵的“安无雪”。
但是当时,出寒仙尊的剑都只能震慑眼前看得到的宵小,管不了听不见的七嘴八舌。
四海传说无数,不是一把剑能割断的。
如今半年未过,听到的倒不是那些恶言了。
流言蜚语当真是变幻莫测,好似恨一个人很容易,可要捧一个人,又是转瞬之间。
他从前便不在意,如今更是只余下无奈。
他淡然走过凡尘觥筹中的细碎言语。
引路灵符停在一间包房前。
房门半掩着,安无雪便没有敲门,推门而入。
只见方桌摆在窗边,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小菜、两坛清酒,还有一盏盛着花的小瓷瓶。
姜轻坐在桌旁,从窗外收回视线,对他笑道:“宿雪来得真快。”
“既有约,自然不该怠慢。”
安无雪在姜轻对面坐下,低头看了一眼仙酿。
“……北冥的冬下桑?”他举起酒坛,轻嗅,道,“此乃寒桑花同冥海深处最纯净的海水所酿,性寒,量少,冬日里鲜少有人喝。没想到姜道友点的是它。”
“你若不爱喝,我让人换一坛。”
他确实不爱喝。
他上辈子拿不到那朵最想要的花,自然喝不下花酿的冷酒。
之后他变得畏寒,更是不喜寒凉之物。
他名为无雪,好似便命定了一般,同这世间风花霜雪毫无缘分。
但请酒赔罪的是他,他没什么好挑剔的。
安无雪面不改色道:“没有,我只是想到,冬下桑因为是寒桑花所酿,常用做喜宴之物,或是北冥修士道侣共饮。我没想到道友点的是此酒。”
姜轻一手撑在桌上,侧着脸,随口道:“那宿雪不敢和我一起喝冬下桑吗?”
安无雪已经倒出来喝了一口,客套地说:“怎么会?”
“说起来,我确实一直看你十分投缘,总觉得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是我的故人。”姜轻直接举起酒坛,倒了一大口,才接着说,“宿雪既然是千年前的人,可知晓当时有什么渡劫仙修下过冥海,可能是我的恩人?”
安无雪神情微顿。
他知晓姜轻多半能猜出来。
他和姜轻就算有传承之缘,也算不上很大很大的因果,但如果添上冥海往事,确实足够在观叶阵中相遇。
胎灵本就对因果敏感,稍加揣测便能确定。
但他不打算认。
他说:“我记不清了。但不论我记不记得,其实并不重要,当年封印道友之人既然不曾在封印之中给道友留下只言片语,又没有在姜道友破封之后寻来,说明他本不想沾染额外的因果,也不会挟恩图报。”
“姜道友当作前尘里的一桩小事,随风而去不就行了?”
姜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然露出了落寞之色。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自诩通晓因果道,看不上世间的很多关系,但唯独这位恩公……也不知他有道侣没有?我是真的想同他坐在这里,一起喝一坛最冷的花酿就的最好的酒。”
安无雪眼皮一跳,无言。
姜轻轻笑一声:“仙尊喜穿白衣,对吧?”
安无雪一愣。
“是……”
“但我记得观叶阵中,仙尊稍一动手,白衣上总能瞧见脏污。可是曲小仙师喜黑,那一身黑袍从始至终没什么变化,我都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换过衣裳。”
姜轻敛袖品酒,优容清雅地缓缓放下酒杯。
他勾了勾嘴角,双眸之中,似有嘲意。
“宿雪,白衣只要沾上了那么一点儿的黑,那便会被人苛责脏污,可黑衣哪怕全是血污,都无人置喙一言。”
安无雪却没动。
姜轻兀自说着:“若是做了好事不挟恩,受了委屈不报复,那便会成为仙尊身上的白衣,明明陪着仙尊上阵杀敌,可斩灭妖魔功名赫赫的只有出寒剑,白衣却只会因为沾染血污而被换下。”
他看着安无雪。
可安无雪仍然没有丝毫不忿之色。
他叹了口气,最终才说:“其实我觉得,那位恩公挟恩图报也没什么不好。”
安无雪转了转双眸,散漫地看向窗外的入夜北冥。
很久没有人这般和他说话了。
他怅然之中,确实轻快了一些。
但他还是没有认下身份。
“有时不挟恩不抱怨,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不改本心。”
他目光勾在窗边,这才看到那瓷瓶中装着的花,是一朵寒桑花。
哪来的?
他不想接着谈刚刚那些,转而问道:“这是姜道友带来的寒桑花?”
姜轻点头:“喝的是冬下桑,自然赏寒桑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