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先前便有些古怪,但那时他不曾恢复身份,又在谢折风面前留了太多疑点,对方每次让他来用养魂树精,他都以为是对方在试探他。
可如今回想,碎魂赵端那时候,谢折风其实已经确认他的身份了,没必要再试探什么,却依然让他来用养魂树精。
两界都知养魂树精是仙尊近几百年来寻到的天地至宝,可安无雪却很清楚,谢折风本人并没有碰过养魂树精。
难不成……这其中确有隐情?
他就这么一个犹豫,戚循便明白了他还是在意。
戚循自嘲道:“他果然在你心中还是不一样的。”
安无雪默然。
“阿雪,以你的聪明,不可能没有怀疑过他从未经手养魂树精这件事,对吧?但你生前,养魂树精没有现世,你对它的一切了解,不过都来自落月峰的古籍之中。
“但我是和谢出寒一起寻养魂树的,我们翻遍了四海临城的古籍玉简,寻到了鲜有人知的只言片语。
“你应当知晓,养魂树精能照人生前死后,若是魂灵和亡者触之,都会引动养魂树精吧?”
“……自然。”
“养魂树这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也和此言有关。”
安无雪睫毛轻颤,心中似有忐忑,又似怅然。
他隐约有所预感。
但他还是问:“……什么意思?谢折风……是怎么找到养魂树的?”
戚循轻摇手中折扇,神色复杂。
“养魂树本就是魂灵之宝,不现于生者面前,因此千万年而无踪迹。”
“这世间,唯有死人才能穿过星河古道的蚀骨罡风,踏过无尽黄泉水,得见养魂树。”
第121章
第一城深冬的霜雾是从城后方的冥海延绵而来,带着淡淡的咸味,又附着甩不掉的黏冷。
安无雪的双耳都好似被冰凉雾气堵着,让他听不清戚循所说。
但他明明听得一清二楚。
他晃了一瞬,才明白自己不是听不清,而是不想听清。
唯有亡者触碰养魂树精才有反应。
唯有死人才能见到星河道黄泉水后的养魂树。
养魂树是谢折风寻回来的,那岂不是说明谢折风他——
不,这怎么可能?
可是……
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其中不合理之处。
但他总觉得不至于,也不可能。
他虽然现在才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寻到养魂树,但之前他便一直很清楚——世上唯有死人不能碰养魂树精,唯有不愿重看哪怕那么一次生死之事的人,才不敢碰养魂树精。
不敢碰,这三个字所承的重,太重了。
哪怕是他自己,他同样也不想再经历上一辈子陨落时所经历的一切。
可当时为了不让谢折风发现他的身份,他依然用了养魂树精。
他虽不想,却无不敢。
什么样的生前死后,能让谢折风这个养魂树精的所有者,从始至终都没碰过养魂树精呢?
安无雪一动不动地沉默许久。
“……他是不能用养魂树精,还是不敢用?”他问戚循。
“我不知道,我哪里在乎谢出寒想什么?你刚不在人世的那几年,我与谢出寒之间,同仇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们是后来为了一同寻复生之法,查清真相,才合作的。谢出寒因为心魔掣肘,有时候需要我跑腿,我才逐渐知道他有心魔。为了查离火宗的事情,我们翻遍古籍,寻出养魂树精的记载。”
戚循的折扇停在掌心,“我看到唯有死人才能看见养魂树的时候,就觉得不可能了。活人遇不见,死人活不了,这样的天地至宝,注定只会存在传说中。”
戚循抬眸,望了一眼远方天穹。
明明黄昏未至,天光却忽而黯淡下来,连绵的乌云不知何时飘荡而来,遮住了日光。
好像要下雨了。
“后来谢出寒居然成功地把养魂树精带回葬霜海……”
安无雪双眸突然有些酸涩之感。
“你见过养魂树吗?”他问。
戚循摇头。
“我没死过,是见不着的。”
安无雪长叹一口气,胸腔满是苦感。
难怪。
他还是宿雪的时候,还在困困的引路之下,靠近过霜海核心,见到了养魂树,也看到了在养魂树下控制心魔的谢折风。
养魂树金光灿灿,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那里,其上没有任何特殊禁制。
云舟借着宿雪混上霜海,就是为了寻到养魂树精。云舟当时明明有渡劫后期的修为,谢折风闭关之时,云舟偷偷在葬霜海中行动,却始终没有寻到任何养魂树一丁点的踪迹,最终只能等谢折风为了查云剑门之事,将养魂树精带出落月峰,这才动手。
但此举本就是谢折风将计就计,云舟自然入了套,原形毕露。
从头到尾,云舟都不曾见过养魂树。
安无雪以为是霜海防守严密,如今想来……
如今想来,从始至终,都只有他和师弟能见到养魂树。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师弟呢?
他思绪万千,冷静了片刻,才说:“困困曾经直接爬上养魂树为我摘叶……”
“那是因为谢出寒宠它,这几百年来,日日用独一无二的神魂至宝当瘴兽口粮,困困吃多了,自然能感应到养魂树了。”
“阿雪……”戚循轻轻说,“私心来说,我们回不到青梅竹马的当年,我看到谢出寒依然能得你另眼,确实有些不忿。你我都知道谢出寒的性格,我若不说,他也不可能拿这件事博你同情。但我今日来寻你之前,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你想知道吗?”
“我觉得你是想知道的,那我就不能瞒你。”
安无雪确实想知道。
他想知道无情咒到底影响了谢折风多少记忆,想知道当年那一剑的真相,想知道谢折风为什么不碰养魂树精。
但他没想到答案是这样的。
怎么会呢?
“……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怎么活过来的?”他喃喃道。
戚循依然是摇头:“他怎么可能会同我说?我知道此事,只是因为我助他寻过养魂树。但养魂树精能照亡者生前死后,你若想知道……”
知道的方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轰隆——”
天穹传来一阵雷声。
似有细雨飘下。
安无雪怔然许久。
戚循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戚宗主还有事关两界和安无雪的要事得去办,如今背后之人的下一步究竟是什么还不明了,他们太过被动,戚循耽搁不起,说完这些,终究还是叹着气离开。
安无雪一直在曲家门外站着。
直至细雨渐渐落成大雨,瓢泼而下,织成了一副浓厚雨帘。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流到他的脖颈肩颈,突然冷得他一个激灵。
他才发现自己出了神,连用灵力摒弃雨水都忘了。
曲氏门庭外的童子只知道他是曲忌之的朋友,见他站在门外许久不动弹,上前关切问道:“这位仙师还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再去通禀新家主吗?”
安无雪惶惶摇头。
他没有御剑离开。
他只是抱着春华,缓缓往外走去,逐渐走上了凡尘长街,走进了千家万户。
街边石墙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似乎都有贴着仙修灵纸写的告示,上面说着凡人其实不太在意的城主更迭。
裴千在昨夜继了城主位,上官了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冥第一城,不知去了哪里。
茶楼里似有赏雨的修士,正在谈论此事。
似是说上官了了“枉为城主”“险些没能拦住登仙雷劫”“轻信小人”“指不定和魔修狼狈为奸”“也许从前北冥莫名其妙陨落的高手也和她有关呢”……
上官了了做了千年的城主,曾救北冥于倾颓,为建立北冥剑阵拼尽全力。可她离去之前没能做好最后一件事,便背上了闲言碎语,失了千年名声。
她被曾经敬仰她之人唾弃,千万人在大街小巷中揣测着她的过失。
而她修为尽失,一切重来,也许正在北冥的哪一处隐瞒身份,听着身边的人谈论这些,却无从辩解。
……竟然同曾经的安无雪一般无二。
安无雪只有感慨,并无他想。
他千年前入苍古塔时,和上官了了所说之言已经是恩断义绝,此后他死了,愿意护持她的兄长自然也死了。
他如今只是一个陌路人。
上官了了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