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是他上辈子的执念。
可这执念在出寒剑光落下的那一刻,被谢折风斩了个干干净净。
他不想再见到谢折风了。
谢折风是如今的当世第一人,他自然不可能到谢折风跟前送死,不论如何,安无雪只愿先离开此地。
他昨夜编了个要去凡间采买的借口,让云舟云尧去借了一艘灵舟,等夜禁解除,落月山门可随意通行之时带他出去。
安无雪翻身下床,潦草地披上外袍,戴上昨夜准备好的隔绝神识的帷帽,快步走至门前,拉开房门。
云舟在外面已经喊他喊的不耐烦了,正抬脚打算破门而入。
门恰好打开,云舟一个没站稳,“哎哟”一声往前扑来。
安无雪立刻侧开身。
云舟没想到安无雪不接住他,手忙脚乱地唤出灵剑,稳住身形,怒道:“宿雪你——!!”
云尧在后头劝道:“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
安无雪上辈子大半生都在做落月弟子眼中临危不乱挽大厦之将倾的首座,陨落之后又昏昏沉沉地过了眨眼千年,许久没见到这样的少年意气。
他笑出声道:“下盘不稳,平日练剑,不能只练剑法,也该多练身法。”
说完他便走出门去。
灵舟停泊在前方,他不愿耽搁,率先踏上灵舟。
云舟在门前挠了挠头:“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他一顿,“不对,你怎么看得出来我不怎么练身法?”
安无雪头也没回:“猜的。”
云舟又想说什么,云尧却拉着他,随着安无雪上了灵舟。
两人一同以灵力催动灵舟之时,云舟打量了安无雪一眼:“诶?你戴着帷帽干什么?这两个月你天天待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不容易出趟门,怎么还遮脸啊?”
他出了山门就不打算回来了,戴帷帽自然是为了不惹人注意。
真话说不得,他随意搪塞了个理由:“日头大,怕晒。”
“怎么可能?这里又不是凡世间,哪有修士怕日头大的?”
“有,我。”
“……”
云舟憋红了脸,正想反击,云尧却拦住了他,道:“云舟师弟,落月峰是修真界第一大宗,规矩森严,灵舟是我们借的,到了时辰是一定要还回去的,我们别耽搁时间了。”
两人一同催动法诀,带着安无雪朝着落月峰山门而去。
安无雪坐在灵舟之中,算着时辰,只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正当他寻思灵舟应当快飞出落月山门之时,灵舟却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落地。
怎么回事?
不是快要出去了吗?
他眉头一皱,赶忙掀开帘子下了灵舟。
云舟诧道:“怎么这么多人?”
云尧转过头来刚想和他说点什么,一个穿着落月弟子服的弟子便凌空掠步至他们面前,说:“山门此时不通,玄方师叔在办事。”
玄方……?
安无雪往前望去,原来,山门前乌泱泱地堵着一群衣着样式十分相像的修士。
那群修士面前,几个落月年轻弟子簇拥着一个男子。
安无雪一愣——他认得那个人。
当年,他和谢折风的师尊南鹤仙尊陨落,落月峰高手折损大半,又位居洞天福地,灵宝众多,两界不少大宗虎视眈眈。
他持剑立于此地,挡着无数修士,手中长剑浸满鲜血,跟前是被他诛灭的修士尸体。修士被他以万道剑光粉碎魂魄,仅剩残魂钉于山门之上,嚎叫不止,以此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那些人说他戾气过重,必遭反噬,不得好死。
他不以为意。
来犯的修士仓惶退去,落月峰的小弟子们井然有序地上前收拾满地狼藉。
被他粉碎神魂的那个修士死状凄惨,尸体就躺在他脚下,小弟子们纷纷不敢上前,唯有一人神色坚决地行至他的面前,收拾了那修士尸体。
他转身正待离去,那小弟子却鼓起勇气喊住了他:“首座师兄!”
他回身,稍稍蹲下与小弟子平视,温声道:“何事?可是不曾见血,怕了?”
辟谷期的小弟子对他说:“首座师兄莫要听那些人胡说,我……我拜入山门之时就听说过师兄天道金身,玲珑玉骨,百载渡劫,封魔无数,战功赫赫,往后必然高坐云巅,怎么可能不得好死?”
安无雪用巾帕擦干小弟子手上的污血,这才站直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憧憬地抬头,迫不及待道:“玄方!还望首座师兄能记得我!”
安无雪记下了。
后来两界修士围杀他之时,什么修为的修士都有。他似是在人群中看到了玄方。
千年如湍水,他这个首座尸骨无存,当年的辟谷期小弟子,都已经当得起一声“师叔”了。
安无雪低笑一声。
当时那些人咒他不得好死,他没当回事,只觉得他毕生所珍所重三事——亲朋,宗门,师弟皆在,碎尸万段于他都不过眨眼一瞬。
可如今看来,那一句“不得好死”,才是一语成谶。
这时,他听到玄方和那群修士说:“仙尊即刻归来,诸位稍等片刻。”
什么?
安无雪猛然回神——谢折风要回来了?
安无雪盼着那群修士先行让开,可那群修士中领头的却领着弟子堵在那,焦急道:“我们已经在落月峰外等了好几天,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玄峰主,我等宗门里藏了魔器,不如还是派一位渡劫期高手速速前去相助吧……”
玄方平静道:“此事需仙尊亲自定夺,宗门规矩便是如此。”
领头的无话可说,可那群修士当中,有人不忿,小声道:“落月峰也不是多恪守规矩的地方啊,千年前不还出了个滥杀无辜的首座——”
“噤声!”领头的呵斥道。
落月峰历代首座皆是威名赫赫,最终声名狼藉的,只有安无雪一人。
玄方漠然地听着那人所言,对方中伤落月峰,他也无动于衷。可当那人提到“首座”二字时,他却突然偏了偏头,盯着那人看了一会,眸光幽深:“噤声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完。”
那人立时打了个冷颤,只觉自己怕是犯了大忌,反倒不敢说话了。
安无雪也是微讶——玄方突然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一片死寂中,玄方陡然执剑而起,剑气涌动,朝着刚才开口的那个修士横扫而去,猛地将人扫到了后方山壁之上!
那人落地便是一口鲜血。
其余众人脸色煞白。
玄方冷笑道:“说不完就别说了。”
安无雪叹了口气。
果然是因为他。
玄方如此愤慨,是觉得他给落月峰蒙羞了吧。
出言之人倒地不起,那人的同门赶忙上前把人扶起来,一群人乱作一团。
这些人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可是安无雪耽搁不起。
“欸!宿雪你干什么走过去?”
他回云舟道:“我去问问这位玄峰主,能否放行让我们先行出去。”
他刚往前走了一段,蓦地仓促刹住脚步。
与此同时。
混乱一片的修士当中,玄方身后,一个灰衣修士突然变了个模样,双眼赤红,身周泛起黑气。
灰衣修士迅速拔出灵剑,朝着玄方而去,下手格外狠厉!
落月弟子惊道:“是魔修!玄方师叔小心!”
——这群人中居然藏有魔修!!
玄方却没动。
情急之中,安无雪还当自己修为不减。
他瞬时不动声色地结了个封魔驱浊的法印。
法印蓄势待发之际,他周身灵力流动却被晦涩经脉一阻。
他一滞。
他又忘了。
“安无雪”已经陨落在千年之前。
他早就不是落月峰首座了。
须臾之间。
他手中刚刚泛起的微弱法印顷刻间被激荡的灵力冲散。
低空飘下冰霜,雪片吻上众人的肩发。
灼灼烈日之下,不知何处卷来了凛冽冷风。
薄薄银霜自四方而来,倾盖而下。
山门两侧昂首的仙鹤石雕瞬间覆上一层寒冰。
这冰寒灵力……
安无雪心下一跳,赶忙收手回身,快步踏于山门后的高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