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并非天赐,而是宋芜以秘法促成。
安无雪得知消息,直言道:“水鸣,这孩子不能要。”
楼水鸣默然。
秦微在一旁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阿雪,楼夫人日日念着无伤,若是再有一个孩子……”
“生老病死是天道伦常,世间生灵都逃不过此道,”他垂眸,明知自己言语肃然,却不得不说,“秘法终是秘法,如此下去,轻则大梦一场空,重则万劫不复。”
楼水鸣欲言又止了许久,这才说:“我何尝没有劝过。可是首座,是我一开始非要护着她,也是我在那日结界破之时不得不让她与我同战,师妹要找无伤,是我让所有渡劫仙修死守照水剑,不得离开。我明明说好会护她和无伤一世……”
他看了一眼照水巨剑的方向,喃喃自语般道:“我拿什么拦她呢?”
安无雪无言。
楼水鸣走后,秦微和他说:“你既然知晓无伤之事,楼夫人不过一点私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阿雪,当年水鸣带着楼夫人来照水,你初见就劝人家先去历练,如今一个孩子罢了……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冷静又冷漠?”
冷静又冷漠?
他想说不是的。楼无伤早夭那晚,他在院中练剑,砍得满院草树凋零,石桌上落下数不清的剑痕。
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诘问。
说了他人不会说的话,做了没有情面的事,于是不熟识的修士觉得他独断专行,熟识的朋友也说他冷静又冷漠。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怎么说。
最终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直至布阵最后一步。
他们引来四方灵脉之力,秦微不擅阵法,领着照水城所有修士,守着照水城四方,安无雪与楼水鸣便负责将大量灵力注入已经画好的阵纹之中。
巨剑嗡鸣,已有顶天立地之兆。
万剑阵还未彻底勾连而成,东沧海附近的浊气已有消退之象。
那数月是照水城数百年来最纷乱的数月。
楼水鸣却露出了楼无伤早夭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甚至带着许久不出门的宋芜来到照水剑下,指着那几处将成的阵心,说:“师妹,照水剑阵马上就要完成了。等照水剑替代天柱,四海万剑阵也终有落下的一日,我们……会见到不一样的世间。”
宋芜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三日后,楼水鸣和宋芜的第二个孩子降生。
那也是个男孩,刚降生便能瞧出和楼无伤幼时相差无几的眉眼。
可宋芜抱着那孩子,神色茫茫,毫无喜色。
宋芜道心不稳,又以秘法怀胎,逆天而行,这孩子居然出生就是个死脉。
死脉者,经脉不通,骨血凝滞,探不着气息。
即便是诸仙未陨之时,天生死脉的胎儿,也唯有在刚降生那几日,得长生仙者相助,注入仙者灵力,打通骨血经脉,方可获生。
可这世间已经没有长生仙了。
他们在短短几日之内,找不到拥有这般滔天灵力之人救这个孩子。
楼水鸣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牙上前要将那孩子抱走。
他说:“师妹,剑阵将成,我……将他送入剑冢吧。”
剑冢之中,埋着千万把失主灵剑和尸骨,还有楼无伤。
宋芙却抱着那不会哭不会动的孩子,一把甩开了他,后退几步,厉声道:“他还活着!!我能想到办法的!”
楼水鸣再度上前,却见宋芜持剑指着他,灵力外放,竟是不让他靠近分毫。
楼水鸣不可能真的同她生死相博。
照水剑阵还等着他,他无法在此僵持,只好对宋芜说:“好,你等我回来一起想办法。”
他其实知道没有办法。
可他也知道,宋芜这一生,在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得到什么都太容易,又从未失去过什么。
她总觉得这世间没有留不下、拿不到的。
他劝不动,也没有时间劝了。
他赶往照水剑下,只字未提次子之事,同安无雪一道布阵。
剑阵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结界外的妖魔闹得愈发厉害,秦微分身乏术,落月弟子同照水修士更是分不出身来,守着结界,片刻不敢松懈。
阵眼之中,只有安无雪同楼水鸣。
他们本该一同落下最后的阵纹。
可就在最后那一刻——
照水剑震颤,阵法之中灵气横冲直撞,几处阵心尽皆失控。
安无雪被震得五脏六腑翻涌,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突变:“怎么回事?灵力不足,阵法落不下去!?”
可这灵力是他们特意耗费数月留存在剑阵之中的,为何会……?
楼水鸣更是双瞳一震,自言自语般道:“是我……是我注入灵力的一处断了……”
可阵法只认他们二人的气息,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了如此大量的灵力?
这时,剑阵之中,一股浓厚浊气搅动四方,冲天而起。
两人对视一眼,立时御剑而起,直冲浊气来源而去。
赶到之时,安无雪本来已经唤出春华,正待使出全力一击——不论是谁,此时此刻祸乱照水,都留不得。
可他看清那红衣人影之后,指尖灵力一滞,竟只能猛地停下。
楼水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师妹……”
只见宋芜抱着孩子神色漠然地站在那里,一身红衣被狂风吹动,簌簌作响。
她身周浊气环绕,四方渡劫威压凝下,竟是修了浊气,已达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她脚下,楼水鸣亲手做的灵囊已毁,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她是借着楼水鸣道侣的便利,用那灵囊伪装了楼水鸣的气息,骗过大阵动了手脚。
楼水鸣怔怔地一步一步走向她,嗓音颤抖:“师妹,你疯了吗?”
宋芜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想到办法了。”
“师兄,你看,”她稍稍露出怀中的婴孩,突然笑了,“他的死脉通了,虽然他还醒不过来,可是只需慢慢调养,为他疏导灵力,数百年后,他便能睁开眼睛,和当年无伤一样,正常地长大了。”
楼水鸣猛地摇头,高声斥道:“你是修浊入魔至渡劫巅峰,又动用照水剑阵中的灵力,这才为他打通了死脉!”
“那又如何?”
“那是照水剑阵的灵力!!照水为了这一阵,汲汲营营足足十余年!!”
他向来温和,从未有过激进之语,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人这般说话,竟是对着自己的妻子。
宋芜冷笑一声。
“照水剑阵。照、水、剑、阵……”
“无伤出事那日,你也和我说,这是照水剑,你不让我走。这孩子出生了,你也和我说,照水剑阵将成,你不能留下,你还要将他和无伤一起埋入剑冢。”
“你带我来照水城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这些呢?”
“楼水鸣,所有人都说你是端方君子,温良如玉,我曾经也这么觉得……可你之于我,是温良还是残忍?”
“你心中永远只有照水城,永远只有这把剑,永远只有这个阵吗!?”
楼水鸣浑身一僵,说不出话来。
正值此刻——
四周灵力涌动,安无雪手执春华,身周灵力激荡,调动阵法剑影,驱着无数剑影,朝着宋芜攻去!
宋芜执念太久,已生心魔,此时理智全无,猝不及防间被安无雪倾力一击,猛地往后退去,手中孩童飞出。
楼水鸣当机立断,用灵力接住了那孩子送往一旁被结界笼罩之处,拔剑出鞘,与安无雪一道,前后出手。
剑阵颤动不止。
照水城外,结界也在猛烈地颤抖着——秦微正在与城外大魔死战。
宋芜刚躲开他们二人的攻势,楼水鸣望着那周身浊气的红衣身影,双目赤红,目光却倏地坚定了起来。
他借着对宋芜的了解,将他的师妹逼至一处剑冢入口。
安无雪看明白了他的打算,毫不犹豫打开剑冢。
周遭灵气大振!
宋芜似是在说:“楼水鸣!”
楼水鸣恋恋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轰——”的一声,剑冢合上。
楼水鸣像是突然失了所有力气,浑身一软,对着那合上的入口跪了下来。
他们合二人之力,借剑阵之威,将宋芜封入剑冢之中。
可照水剑还在颤。
那孩子被笼罩在结界之中,仍旧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
剑阵所缺的灵力已被宋芜用来打通孩童死脉,拿不回来了。
安无雪看着失魂落魄的楼水鸣,望着天穹之上笼罩的结界已破,听着身周风声不止。
若是功亏一篑……
那不止是照水城十年之功,还有无法修补的天柱和不断弥漫的浊气……阵法撑不了多久,届时照水剑崩塌,宋芜出了剑冢,同照水城外的大魔里应外合……
须臾片刻,他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到了唯一一条路。
渡劫巅峰的仙修以自身醇厚灵力祭阵,可填此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