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
平药师皱眉:“你没听出来陆延陵和世子关系不一般?”
暗卫:“我意思是陆延陵将世子送进魔门,世子不恨?”
平药师停下配药的手,思索片刻:“恨的吧。”
许是救出魔门后,发现陆延陵身边多了个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在他入魔门受难之际,心上人同别的女子恩爱并留下血脉,还将女子护得死死的,不叫她沾染江湖一点风雨。
许是在这之后发现陆延陵一直给他下毒,造成他经脉萎缩,犹如废人。
许是意识到陆延陵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他,从而心生恨意。
“世子被抓进魔门后,郡主娘娘的人查到他的身世,从魔门水牢里救出世子,又将我从衡山派挟出来。原先衡山派搜罗不到……或者说,压根没用心搜罗的药材,郡王府不到一个月便搜罗全。高下立见,世子又是七窍玲珑心,自然一下便懂了。”顿了顿,平药师说:“当年掀起江湖腥风血雨者,表面来看是魔门和西域勾结,实际还有陆延陵暗中推动。他在歼灭魔门、声誉最高时,被庄晓云揭穿真面目这件事,有世子的手笔。”
“该。”暗卫捶桌道:“要是没反应,我该怀疑世子被下蛊了。”
安静一会儿,暗卫随手拿块陈皮嚼,酸到牙齿:“嘶——他现如今又来算计世子,你怎么还将人留下来?”
平药师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你等会儿。”
暗卫闻言茫然,而平药师已唤来小童去煮药。
炉里火苗旺,氤氲水汽自壶嘴出来时,侍女从西院来,领了命:“世子口谕,陆延陵此人心思狡诈,或与劫持世孙的乱党有关,先留下,待观望后再做决定。”
暗卫目瞪口呆:“神医!不过,”摸着下巴琢磨,“世子当真余情未了?”
平药师盯着药壶:“说不准。”
暗卫还要说些什么,忽然跳起来,拔刀转身冷脸对屋门口的陆延陵:“陆贼,你偷听我们说话?”
陆延陵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突然弓着后背像只受惊的猫,回身从屋内抓起两把椅子就分别朝暗卫和平药师扔去,借机穿过小院,冲到门口,忽然从天而降两道身影,一个点住他的穴道、另一个探其腕脉。
暗卫追上来,见状松口气,随即气愤:“不知好歹!即便失忆,也该记得救命恩人,怎么朝我们喊打喊杀的?骨子里就是白眼狼!”
另两道身影也是暗卫,闻言瞪了眼同伴:“让你试探,你待这儿偷懒?”
暗卫撇嘴耸肩,没顶嘴:“世子让你们来看着他?”
“世孙要见他,给他换身干净衣服,吃点稳住情绪的、或束缚行动的药,不能吓到世孙、更不可让他有机会伤害世孙。”
赶上来的平药师说:“他身上一堆病,这会儿随便喂药,恐怕加重伤势。”
“您无需顾虑这些,陆延陵还能留在客栈的原因就是让世孙开心。”
平药师欲言又止,最终点头:“行吧。”
暗卫被拎走,留下平药师和帮忙煎药的小童,以及被关在小院的陆延陵。陆延陵的穴道没解开,就直挺挺站在院子中间。
因赵慕黎要来见他,而他从水里捞上来还没换衣物,怕身上不干净,便烧水来洗澡。平药师可不想伺候一个攻击性颇强的疯子,留下拟好的药方便脚底抹油跑了,哪怕他非常好奇陆延陵身上的某些奇怪的伤势。
***
赵慕黎对陆延陵充满好感,睡完午觉,卖力地做功课,到申时四刻终于完成一天的任务,赶紧喊来侍女要打扮。
穿上平时最喜欢的衣服,戴上次一等喜欢的小黄龙帽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璎珞坠子,理一理衣摆,确定十分完美,赵慕黎才踩着稳重的步伐踏进书房,仰头看处理公务的赵亭:“爹爹。见,阿父。”
赵亭头也不抬:“看完这卷再说。”
赵慕黎懂事,只要不对他言而无信,目的能成,他从不缺乏耐心等待,于是安静坐到一旁,摸出九连环玩。
等他解开连环锁,赵亭正好完事,将人抱起,走向东院:“见到人,你别太主动。廉价。”
赵慕黎:“他是,阿父。我主动,孝顺。”
赵亭寻思半晌:“他太久没来见你,一定很愧疚。如果你表现太孝顺,他会更愧疚、更难过,更觉得对不起你。”
赵慕黎仰起脸:“?”
手把手养大的娃,一抬屁股就知道他想什么,赵亭没好气道:“真的。”
赵慕黎歪着头,面无表情,思索着是要热情诉说他对阿父的思念之情,还是保护阿父的脆弱心灵从而保持距离,最终孝心之上,无奈妥协。
到得院门,赵慕黎拍拍赵亭胳膊,使了点劲滑下来,一再端正帽子、衣服,才跨进去。
一见到蹲在墙边拨弄草丛的陆延陵,赵慕黎冲过去,捏起拳头、气冲丹田:“阿——”陆延陵忽然扭头,“!”赵慕黎顿时泄气,猛地转身跑到赵亭身后,保住他爹一条大腿,露出半边脸,面瘫着一张小脸蛋害羞了。
陆延陵警惕地瞪着赵亭,冲他龇牙,右手不知哪儿偷来的一把剪刀,握得指关节泛白。
赵亭拍了拍赵慕黎的头顶:“爹爹和……他聊几句,你先出去。”
赵慕黎来回看两人,一语不发,乖乖被领出去。
院里被清空,独留陆延陵和赵亭两人。
“你没那么疯。”赵亭扔下一小瓶药丸,“疯子不是傻子,不会一次次往危险堆里钻,更不会在思量过后跳水救人,你想有个理由接近我、留下来。疯子和他人的对话也不会那么有逻辑——哦,你此前和院里的煎药小童的对话都被复述到我跟前,你应该不会觉得我还像从前一样好骗吧?”
陆延陵接过瓶子,摇晃两下,摔到地上,滚出十几颗药丸,捡起一颗放嘴里嚼,嘎嘣嘎嘣响,也不知道他味蕾是否破坏,竟觉得好吃似的,一口气塞进七.八颗。
赵亭撩起眼皮,眼里无甚情绪:“不怕毒?”
陆延陵吞下药末,似乎因赵亭给他东西吃而少了些许防备,他起身,绕着陆延陵转,片刻后小心翼翼靠近,耸着鼻子嗅闻,忽地咧开嘴笑,快步上前,要去拉赵亭的手。
赵亭身影一闪,陆延陵扑空,明显地疑惑,眼尖地瞟见赵亭,也不去思考他为什么忽然消失,而是继续扑他。
他没内力,脚筋被挑断过,自然跑不过轻功决定的赵亭,一个没注意便扭了脚,正面向还滚烫的药壶,陆延陵也不懂闭眼,就直勾勾地瞪着越来越近的药壶,但想象中的疼痛没来。
赵亭握住他的肩膀便要甩开,哪料陆延陵打蛇上棍似的攀住赵亭的手臂凑上前。
赵亭以为他又要耍诡计,怒气上涌,改握为抓,四指弯曲如鹰爪,扣住陆延陵的肩胛骨并用了力气。
陆延陵吃痛地皱脸。
赵亭手臂一晃,要将他扔开,却见陆延陵一手扯开衣领,那儿一圈蚯蚓似的疤痕,而后被撕开,露出通红的、白得起皱的皮,皮上一副刺青小像。
那小像分明是——
“娘子。”
作者有话说:
3、4章都会修掉。
因为之前头太晕了嘛,没办法分辨主次,当时是不太确定是否详写回忆剧情的。
一般来说,像回忆这种剧情是我在码字时另外补充的剧情背景,然后从中挑选哪些详写、哪些略写,睡眠严重不足、头脑昏沉时,就会分辨不清该怎么写。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估计就会删掉写好的三四章将其笼统概括,不过当时急于更新了。
第4章
但见陆延陵的左心口处一幅活灵活现的小像,眉眼昳丽,何等熟悉,除了赵亭还有谁?
赵亭盯着那块皮肤,蓦地回神,又听陆延陵脆生生一句:“娘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皱眉,他喊的谁?
生下赵慕黎的女子?把他认成那女子了?
赵亭绷着脸,手背擦过那小像,抬眼,一瞬不瞬地审视陆延陵:“是那女子和我生得像,还是特地纹这刺青来骗我?”
陆延陵指了指小像,双眼闪着亮光,描摹对比着赵亭的脸,忍着肩胛骨的剧痛,笑容灿烂无邪,“娘子,为夫找到你了。”
赵亭似被灼烫到眼球,眼神闪烁一下,撇了开,松手,退离三四步,垂眸思索片刻,冲陆延陵笑:“对,我是你娘子,但你忘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人渣了吗?你抛下孩子、抛下家庭,和别的女人跑了,还记得吗?”
陆延陵无措的呆立原地,结结巴巴:“我……我忘了——对不起,我不好,我一直在找你们——”忽而捂住头,既疼痛又低落,“我忘记所有事、所有人,连我自己是什么人也不记得,因为看到这个人像,才偶尔出现一些碎片一样的回忆。回忆里,我好像叫你娘子,所以一直在找你。”
其实喊娘子的人是赵亭,一声声、一句句,心肺似乎都泛起一层层甜意,可后来一次次反刍回忆才发现陆延陵从未回应过。
思及此,赵亭的心恢复冷硬,脸上的笑倒是更柔和:“除此之外,你还记不记得黎儿?”
“谁?”陆延陵一脸茫然。
“你儿子。”
陆延陵呆呆的,“好像有婴儿哭声,很嘹亮,刺得耳朵疼,很多血、很潮湿……”他抱住头蹲下来,摇头说:“我不要想了。”
赵亭单膝蹲到他面前,虎口卡住陆延陵的下巴:“再想想,那孩子和谁生的?”
陆延陵瞳孔虚化半晌,吞吞吐吐:“……和你。”
赵亭一瞬收起笑,抿了抿唇,猜不明白他是只记得自己、还是太保护那女人才想不起来,“你现在想要什么?”凑上前,看着他瞳孔里的倒影越来越清晰,声音刻意放轻,“找到妻儿后,你打算怎么做?”
陆延陵既兴奋又骄傲,像期待了许久终于得以表现,于是斩钉截铁:“去江南!”
赵亭僵住,随即愠怒:“你与我的承诺,你给她?”喊娘子的是他,陆延陵的妻儿与他无关,所以当初浓情蜜意时许下的承诺竟也是从旁人那借来的?
“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陆延陵肩膀瑟缩了下,仍念出这句词,却是非常通畅,没一个字结巴,仿佛一千多个日夜反复于口舌间咀嚼过才有如此熟稔度。“江南小院,盖一个桃花坞……”他很费劲地回忆,不知不觉弯起眼睛:“小院要临水而建,一年种三五十株,也许十年便能种满一个坞,吃桃子卖桃子酿桃酒——你还说不会腻……是你说的,对吗?”
他们不是没有好时光。
被关在毒娘子医庐后方悬崖中间的山洞里半个月,阴差阳错之下,肌肤相亲,交颈缠绵、耳鬓厮磨时,也曾松动冷酷抗拒的姿态,剖开柔软的内里,描绘少年时仗剑打马过江南留存在记忆里的旖旎盛景,邀他共筑美梦、又许他同行。
美好、动人,勾得赵亭神魂颠倒,一颗心迅速沦陷。
诗是赵亭在陆延陵耳边读的,临水小院和桃花坞也是赵亭根据陆延陵的描述从而诞生出来的美梦,他当时是真心想要的,可陆延陵辜负了他!
陆延陵清醒得那么快,抽刀断水般干脆利落地抛下他,头也不回地走,冷心绝情好像没有一刻动摇过。
可怜赵亭一再退让、一再原谅,要失望无数遍才肯割舍掉陆延陵。
“别哭。”陆延陵的大拇指不知何时摸上赵亭的脸颊。
赵亭下意识摸回自己脸颊,干的?随即手下用力:“陆延陵,我太熟悉你了。爱一个人便会不自觉关注他、观察他,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变化,都能耗上一晚的时间揣摩再揣摩,直到猜出他的心思。不为别的,只为讨他开心……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只给你这么一个机会,错过了不会再有。”
陆延陵的下巴被掐红了,不觉得痛、也好似听不懂赵亭的话,只是看着面前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
眼眶干涸,瞳色如浓墨,神色狠辣,瞧一眼便不会怀疑他对眼前人的断情与厌憎,只是在陆延陵看来,他却好像湿漉漉的、哭得好脆弱。
陆延陵定定地看他,抚着脸颊的手移动到赵亭的心口,有些无奈、也有些手足无措,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哄:“别哭啦。”
赵亭手抖了下、心脏失序了少许,而陆延陵眼一花,再定眼一瞧,赵亭已然退到三尺开外,侧过身,手背在身后、身姿挺得很直,光影下的侧脸,燕尾似的睫毛轻轻颤抖。
半晌镇定下来,赵亭说:“错过这次机会就没下次了。你身染沉疴,要想好过点也得诸多珍贵药材流水般填进去。你买不起、也买不到,但我能提供,要求是你得哄好黎儿。”
“黎儿……是破庙里戴虎头帽的孩子吗?他好像喊我阿父——他记得我?他也认得出我?”陆延陵柔和表情,“你把他养得很好。”
“用你说?”赵亭抬起下巴:“虽然是你儿子,不过现在是我的。”
陆延陵理所当然地颔首:“合理。”
赵亭不解,表情发生细微的变化,而陆延陵似乎也很了解他,于是解释:“你我夫妻共有一个孩子,多么稀松平常。”
“……”赵亭睨着陆延陵,欲言又止,想与他理论一番又实在心烦得很,最终甩下一句:“油嘴滑舌。”